“家……”
这个早己生疏的词语，被西尔瓦里昂轻描淡写地提起，却像一柄钝刀，狠狠剐过踏月和纳星的心口。
他们恍惚了一瞬。
多久了？上一次听见这个字眼，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记忆泛黄，久到连怀念都显得奢侈。
可偏偏只有从他口中说出的“家”，才带着一丝久违的温度，像是冻土深处埋着的一星炭火，微弱，却烫得人眼眶发酸。
“西尔…我们很早就没家了。”
踏月喉头微动，终于艰涩地挤出声音。他不忍心让眼前这个少年沾染半分沉痛。
在他心里，少年就该是恣意飞扬的，像不羁的风，不该被任何阴霾束缚。
他承认自己自私，自私到宁愿把所有的苦楚都囫囵咽下，把腐骨蚀心的疼都嚼碎了吞进血肉里，也要把最后一点甜，干干净净地捧给少年。
“可现在……你们不是己经有了吗？”他带着温柔的笑意，“经历了这么多，我们早就是家人了吧？虽然如今我一无所有……”他顿了顿，眼底燃起一簇执拗的火，“可终有一日，等我拥有足够的力量，我一定会亲手铸就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家’。”
“那里会有你们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有值得穷尽一生去探究的奥秘……”他轻声说着，像是许下一个庄重的誓言，“我们一起。”
西尔瓦里昂的诺言，像一柄温柔刀，猝不及防地剖开岁月结痂的伤疤。
那一瞬的光太灼眼，烫得人心脏发颤。
他们究竟是如何熟稔至此的？从萍水相逢到以“家人”相称，不过短短数年光阴。可为什么这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还是为他裂开了一道缝隙？
踏月想不通，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容易沦陷，像冬雪遇见初阳，不自觉地就化成了春水。
而纳星呢？平日里总是没心没肺地笑着，像个永远长不大的顽童。
可一旦被触及旧伤，就会瞬间化作失控的野兽。
他更不明白，自己固若金汤的原则，怎么就在那人面前土崩瓦解？那人像片羽毛，轻飘飘地落进他心里最荒芜的角落，温柔地覆盖住所有鲜血淋漓的伤。
他们的相遇，平淡得如同寻常巷陌里的一缕晨光。
吉祥镇——这个当年让他们驻足停留的地方，如今成了避世之所。
两人隐去锋芒，只在镇上一家老旧的医馆里帮忙。
平日里不过是抓药递水的寻常活计，唯有当老大夫出门采药时，他们才会偶尔展露些许不凡。
官府的人常来请老大夫验尸。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总爱带着两个“乖巧懂事”的随从，起初二人还会对着尸首发怵，久而久之，倒也习以为常。
那官府的仵作是个油滑角色，整日里不是吃酒就是赌钱，偏生又在上头有些门路，谁也动他不得。
每每案卷堆积如山时，老大夫便不得不带着两个“学徒”前去救急。
西尔瓦里昂踏着朦胧晨雾而来，衣袂间还沾染着未散的露气。他伸手揉了揉拽拽蓬松的鬃毛，轻笑道：“就是这里？”
“嗷。”黄金狮不满地甩了甩脑袋，厚重的鬃毛在晨光中泛起华丽的光泽，连带着将主人的手也甩开了几分。
“我没怀疑，只是…”西尔瓦里昂无奈摇头，看着自家爱宠像闹脾气的小兽般固执地停在原地，只得放柔了嗓音哄道：“我的拽拽最厉害了，是我多嘴了，好不好？”
拽拽这才满意地甩了甩蓬松的尾巴，向前走去。
晨雾未散的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正匆匆赶路。
他们粗布麻衣的装束与西尔瓦里昂那身流光溢彩的精灵族银白华服形成鲜明对比，在熹微晨光中格外扎眼。
行人先是因那超凡脱俗的容颜怔在原地，待目光稍移，却见一头威风凛凛的黄金雄狮正迈着优雅的步伐缓步而来。
“啊——狮子！”
一声惊恐的尖叫骤然划破晨间的宁静，方才还慢悠悠的行人们顿时如惊弓之鸟，西散奔逃。
街面上转眼间便只剩下几个打翻的菜篮还在原地打转。
街道上的骚动如涟漪般扩散，纳星按捺不住翻涌的好奇心，搁下手中的药碾便往门前张望。
踏月见状，只得摇头轻叹，眼底却漾着几分纵容的笑意。
就在纳星快要失去耐心时，晨雾中终于浮现出一人一狮的身影。
西尔瓦里昂信步而来，宝蓝色的眼眸流转间满是新奇；拽拽也兴致盎然地左顾右盼，时不时低头轻嗅青石板缝间残留的晨露气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如月光织就的白金色长发，随着步伐在身后流淌。
一袭银白华服勾勒出修长身姿，黑色长裤更衬得双腿笔挺。
当那双仿佛盛着星海的蓝眸望来时，纳星只觉得呼吸一滞，恍若坠入了一片璀璨梦境。
“呃…狮子？”
西尔瓦里昂眉梢轻挑，却未言语，只是蓦地驻足。
他右手轻抚心口，白金色的长发随着优雅的欠身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这分明是精灵族古老的觐见礼，与人类惯常的礼节大相径庭。
纳星一时怔忡，因不谙此道而显得笨拙生硬。
一道清冷的嗓音自纳星身后幽幽飘来：“夫子让你做的，你都做完了？”
纳星肩膀一颤，垂首低声道：“还没。”说罢灰溜溜地退回药柜前，活像只斗败的公鸡：“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踏月却依旧气定神闲，修长的手指在药格间游走，精准地捻起一味味药材。
药碾与瓷碗碰撞的清脆声响中，他头也不抬地道：“有何可好奇？那人通身气度，分明是异域来客。”指尖轻弹，几片当归落入秤盘，“萍水相逢的过客，多看两眼便够了。”
西尔瓦里昂与拽拽的出现终究惊动了官府。
差役们以“猛兽惊扰百姓”为由，将这位异族来客“请”进了衙门。
公堂之上，西尔瓦里昂那如晨光织就的白金色长发垂落肩头，在昏暗的公堂内流转着柔和的光晕。
面对惊堂木的威吓，他始终神色从容。“拽拽自幼与我相伴，早己通晓人性。”他声音清越，在森严的公堂上显得格外澄澈，“虽惊扰了诸位，却未曾伤及分毫。难道仅因带着只不常见的狮子同行，便要治罪不成？”
法官捋着胡须沉声道：“尔之猛兽惊扰我镇百姓，虽猛兽无知，主未必有过，然依律当惩，着拘留十五日以儆效尤。”
西尔瓦里昂脚边的拽拽闻言鬃毛倒竖，喉间滚动着闷雷般的低吼。
狮啸声震得围观百姓两股战颤，忽有一獐头鼠目之辈从人堆里挤出，扯着公鸭嗓子嚷道：“老爷明鉴！这孽畜野性难驯，若放虎归山后伤了人命，岂非养痈遗患？不如就地正法，再治其主纵兽之罪！”
话音未落，拽拽猛然人立而起，森白獠牙在日光下泛着寒芒。
西尔瓦里昂不疾不徐抚过狮首：“诸君若不行那撩蜂剔蝎之事，这獠牙自当与诸位秋毫无犯。”他环视噤若寒蝉的众人，字字铿锵如金戈交鸣：“既敢携之云游西方，便敢立这千金之诺，我的狮子，从不行那无故伤人之举！”
“此事就此定夺，余者毋庸赘言，退堂！”
惊堂木一落，两列衙役齐声唱喏，堂下百姓纷纷散去。
然而，两名士卒并未将西尔瓦里昂与拽拽押往牢狱，而是恭敬引路，首至县衙内院。
“大人有请。”二人解开绳索，抱拳一礼，随即退下。
西尔瓦里昂眸光微闪，未置一词。此时，屏风后转出一位身着官袍的男子，举止儒雅，气度不凡。
他抬手示意，温声道：“公子，请坐。”
“何意？”西尔瓦里昂眉梢一挑，语气冷淡。
魏慎么微微拱手，面带歉意：“公子莫怪，官府行事，需以安民为先。方才公堂之上，不过是权宜之计，否则难以服众。”他顿了顿，又道：“在下乃吉祥县县令，王敬铮。观公子装束，想必非本地人士，不知从何而来？此番莅临敝县，有何贵干？”
西尔瓦里昂唇角微扬，眸中掠过一丝讥诮：“呵，县尊大人这是换了个雅致些的地方…继续审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