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虚齿之轮
晨雾，宛如一匹浸透了毒液的绉纱，低垂地缠绕着圣罗兰王城。
天际线处，它泛着一种神经质的荧蓝色，仿佛天空也在病态地呼吸。铁制马掌踏在中央大道的魔晶尖刺路面上，每一次刮擦都迸溅出幽绿色的火花，嗤嗤作响，如同垂死生物的哀鸣。
那些凸起的棱柱状结晶，切面上亿万纳米级的符文在微光中缓慢蠕动、重组，像是活物的皮肤。
王室宣扬这是“元素之神的圣痕”，但透过埃德温·冯·克莱斯特子爵的单片眼镜，他看到的却是晶簇深处不断增生、蔓延的冰冷机械结构——一种亵渎神明的精密。
马车车窗外的世界被浓雾吞噬。商铺橱窗里透出的暖黄灯光，无力穿透这荧蓝的帷幕，只能晕染出一团团模糊的光斑。
一家面包店虚掩的后门里，传来沉闷的敲打声。面包师正将闪烁着诡异蓝光的魔晶碎屑，用力揉搓进己经发霉的黑麦面团。碎屑在湿黏的面团里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如同无数虫豸在贪婪地蜕皮、增殖。
店门外，一群孩童嬉闹着，啃食着这种“赐福面包”。他们齿缝间泄漏的幽蓝光芒，投射在彼此天真的脸上，竟勾勒出扭曲的骷髅状阴影。
“咳咳咳——！”一个女孩猛地弓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鲜红的血沫喷溅到冰冷的空气中，却在落地前诡异地凝固、变形——化作无数细小的、黄铜色的齿轮！
它们叮叮当当地滚落，汇入路旁排水沟里散发着恶臭的、粘稠的积液。
“唏律律——！”拉车的骏马突然发出惊恐的嘶鸣，人立而起，车厢剧烈摇晃。埃德温稳住身形，目光锐利地扫向路旁。
排水沟的污秽中，一个浑身覆盖着不规则晶簇的人形物体正在蠕动。
它己难辨人形，更像一尊未完成的、拙劣的提线木偶。晶簇缝隙间的皮肤呈死灰色，断裂的指骨被粗糙的铜丝缠绕捆绑，它正用完全机械化的、僵硬的节奏，一下下抓挠着被晶簇刺穿的胸膛。
“失控者！”车夫的声音带着恐惧。
几乎是同时，街道尽头传来沉重而整齐的金属踏步声。
数名身着银白色全身铠甲的骑士疾冲而来，铠甲缝隙间流动着淡蓝的能量微光。为首者手腕一抖，一条刻满符文的锁链如同毒蛇般射出，链节高速旋转，发出刺耳的“嗡嗡”声，精准无比地套住了晶簇乞丐的脖颈。
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审判的言语。骑士猛地发力，“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晶簇头颅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边，抓挠的动作戛然而止。
锁链收回，缠绕回骑士臂甲，只留下那具怪异的躯壳在污水中，晶簇的蓝光渐渐黯淡。
圣殿骑士——专门处决植入晶核后失控的“污染源”的行刑者。埃德温放下车帘，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景象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铁锈与臭氧混合的怪味。
他将繁杂的思绪强行压下，如同关闭一个失控的阀门。前往议会的路途，此刻显得格外漫长而沉重。
回到阴郁的克莱斯特庄园书房，沉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外界。
木材在壁炉中噼啪作响，火光在埃德温疲惫的脸上跳跃，却驱不散他眼底的寒意。
一名侍从无声地跪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前，双手高高捧起一卷羊皮纸。纸卷散发着一种甜腻到令人头晕的香气，像是腐烂的蜜糖混合了某种化学香料。
轴柄两端，三颗鸽血般深红的魔晶闪烁着不祥的光泽——最高机密文件的标识。
“子爵大人，议会…最新通过的法案。”侍从的声音压得极低。
埃德温展开卷轴，冰冷的羊皮纸摩擦着指尖。密密麻麻的条文在烛光下蠕动。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一行刺目的文字上：“《晶核植入自愿法案》”。
羽毛笔的尖端悬停在羊皮纸上方，一滴浓黑的墨汁，如同凝固的血珠，无声坠落。
“噗。”
墨点恰好晕染在“自愿”二字之上。墨水迅速洇开，形成一张蛛网般的黑色裂痕，仿佛羊皮纸本身也因这虚伪的字眼而痛苦开裂。
那一瞬间，埃德温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画面：阴冷潮湿的矿工医疗站，简陋的手术台上，赤膊的壮汉被铁箍固定。
粗大的针管刺入脊椎，液态的荧蓝魔晶被强行注入。
矿工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巨手拧绞，脊椎在非人的痛苦中扭曲、变形，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咯”声，最终呈现出一种金属发条般的诡异螺旋。
而在遥远的贫民窟里，他们的妻子会收到一个用亲人指骨打磨、抛光制成的吊坠。吊坠内部，一个微小的魔晶核心储存着死者生前最后三分钟撕心裂肺的惨叫与绝望的视觉碎片——美其名曰“永恒的纪念”。
埃德温猛地起身，走到高大的落地窗前。他推开窗户，冰冷的、带着金属锈蚀和粉尘气息的空气涌入。
他抬头望向夜空，曾几何时，圣罗兰的夜空星河璀璨。
如今，浓厚的、泛着微光的灰霾永久性地遮蔽了星辰，如同给整个王国、给每个人的心灵都蒙上了一层绝望的尸布。
“让护卫队和随行法师做好准备，”埃德温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明天拂晓出发，去大矿场。我要亲自见见矿工，尤其是……第七层矿场的异常报告，我要亲眼确认。”
侍从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书房里只剩下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永不止息的、低沉的工业嗡鸣。埃德温伫立在窗前，凝视着那片污浊的夜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站了一夜，首到天边那病态的荧蓝再次泛起。
升降梯巨大的铰链在湿冷的空气中发出呻吟，蓝色的冷凝水珠不断滴落，在布满锈迹的金属地板上砸出小小的深色印记。
埃德温调整着脸上沉重的防毒面具，陶瓷滤芯上的符文阵列幽幽亮起，一组组发光的监测符文划过镜片内侧——教会宣称这是保护矿工安全的“神圣术式”，但埃德温心知肚明：它们真正的使命是扫描矿工的思想波动。
一旦检测到“危险倾向”或“污染迹象”，滤芯会瞬间晶化堵塞，甚至内部爆裂，在几秒钟内无声地完成一场“净化”。
这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由信仰伪装的断头台。
“嘎吱…嘎吱…嘎吱…”
升降梯剧烈地颤抖着，像一个垂死的巨兽的内脏，沉向大地深处。
空气变得粘稠、灼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金属锈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腐烂有机物混合着臭氧的腥甜气味——第七矿层的气息。
突然，埃德温感到胸口传来一阵异样的冰冷和震动。他低头，只见祖传的陨铁怀表表壳缝隙间，正渗出微弱的蓝光。表针，竟在疯狂地逆时针旋转！精密的齿轮咬合声从怀表内部传出，与升降梯井壁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神不宁、毛骨悚然的诡异和弦。
“哐当！”升降梯终于抵达底部，剧烈的震动让所有人都晃了一下。
眼前的景象即使让最老练的矿工也会倒吸一口冷气。
逼仄的矿道仿佛不再是岩石构成，而更像某种垂死巨兽的消化系统内壁。
荧蓝色的、粘稠的液体不断从湿漉漉的岩壁中渗出、流淌，汇聚到低洼处，形成散发着微光的恶臭水洼。
埃德温特制的镀银镜片迅速蒙上了一层油腻的生物膜状物质，视野变得模糊、扭曲。每一次眨眼，视野边缘都会残留数秒的荧光残影，如同视网膜被强行烙印上这片地狱的景象。
他蹲下身，谨慎地伸出戴着厚实鹿皮手套的手，试图触碰岩壁上流淌的荧蓝粘液。
“嗤——！”
接触的瞬间，手套表面腾起一股白烟。坚韧的鹿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迅速出现蛛网般的焦黑孔洞。
更令人惊骇的是，那些粘液仿佛拥有生命，感知到埃德温在手套破口处的一小块皮肤暴露在矿洞空气中，周围的粘液流速骤然加快，并在他皮肤前方几厘米处突然凝固！
形成一片薄薄的、边缘锋利的保护性晶体屏障，仿佛整条矿脉本身在抗拒、在警告他的深入。
“把氪石提灯！调到第三光谱！”埃德温的声音在压抑的矿道中响起，被岩壁反弹，形成层层叠叠、带着金属质感的多重回音。
随行的法师艾德格，一个面色苍白、手指因常年接触魔晶而微微发蓝的年轻人，慌忙举起一盏造型奇特的提灯。
他旋转灯罩上的符文盘，提灯核心一块鸽卵大小的氪石骤然亮起，投射出强烈的翡翠色光束。这束光如同神祇的审判之剑，悍然劈开浓稠的黑暗。
光线所及之处，岩壁的秘密无所遁形。不再是粗糙的矿石，映入众人眼帘的，是如同生物血管与神经般在岩层中虬结、蔓延的青铜管道！
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齿轮结构镶嵌其中，缓慢而沉重地转动着，发出沉闷的“隆隆”声。在一些关键的节点处，甚至镶嵌着人类牙齿大小的石英振荡器，正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频率高速震颤，发出几乎听不见、却让人牙齿发酸、心悸不己的嗡鸣。
这是一幅将古老机械与活体岩层强行缝合的恐怖画卷。
埃德温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岩壁一角。他猛地掏出怀表，手指有些颤抖地按下侧面一个隐蔽的卡簧。
“咔哒”一声轻响，怀表精巧的盖子弹开。他没有看表盘，而是用手指在表盖内侧一个极其微小的凹槽处一按。一道由精细齿轮和发条组成的、极其复杂的立体投影，瞬间从怀表中心投射到空中——这是克莱斯特家族引以为傲的、传承数百年的核心机械设计之一。
投影的光线与岩壁上某一片青铜管道的纹路重叠在一起。
更让埃德温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投影中缺失的那一小块关键结构——一个用于稳定压力、防止能量回流的精巧调节阀——其设计图，正是他上周才在实验室里绘制完成、尚未向任何人展示的绝密草图！
此刻，它竟完美地“生长”在对面那冰冷的、仿佛拥有生命的岩壁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