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上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沉闷地挤压着江北的耳膜。那些窃窃私语、惊愕的目光、苏梦瑶崩溃的哭喊，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穿透了他精心构筑的“普通”外壳，将内里的狼狈与不堪彻底暴露在阳光下。他没有回头，只是僵硬地迈着步子，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拖着无形的镣铐，逃离那片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地方。孤寂的背影在午后拉得很长，最终消失在通往旧教学楼的僻静小径尽头。
他没有回家。那个此刻必然充满母亲担忧和痛苦眼神的地方，只会让他窒息。他爬上了旧教学楼顶层那间废弃的、堆满杂物的阁楼。这是他偶然发现的秘密角落，一个能暂时隔绝世界的壳。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布满灰尘的地面，江北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陈旧纸张的味道，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和心脏狂跳的声音。操场上隐约传来的颁奖音乐和欢呼声，像是对他无声的嘲讽。他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张被汗水濡湿的“鼓励奖”证书，指节发白，最终猛地将它揉成一团，狠狠塞进了角落一个破纸箱的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刚才发生的一切。
“因为我不配……”
那句话像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是对苏梦瑶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不配她的信任，不配她的关心，不配拥有这份纯粹到让他惶恐的友谊。江家继承人的身份不是光环，是他无法挣脱的枷锁，是让他觉得自己天生就带着“欺骗”原罪的烙印。他厌恶这个身份，更厌恶这个身份带来的、不得不伪装和伤害他人的自己。阁楼的昏暗光线包裹着他，将他与外界隔绝，也让他内心的空洞和冰冷无限放大。
***
苏梦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领奖台的。手中的银奖奖杯沉甸甸的，本该是无比的荣耀，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发疼。周围同学的目光复杂难辨，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震惊后的窃窃私语。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愤怒的余烬还在灼烧，但更汹涌的，是江北那句隔着门板传来的、带着浓重绝望的“因为我不配”所带来的巨大冲击。
那声音里的痛苦如此真实，如此深重，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她的心上。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不想考好”能解释的。她之前所有的愤怒和委屈，被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困惑和尖锐心疼的情绪所取代。他到底背负着什么？是什么让他觉得自己“不配”？除夕夜那通奇怪的电话，温雅阿姨每次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江北身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和疏离……所有的碎片，此刻都指向一个她从未真正触及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她抱着奖杯，眼泪无声地再次滑落，不是因为被欺骗的愤怒，而是为那个蜷缩在门后、痛苦得仿佛要碎裂的少年感到心碎茫然。
回到家里，面对父母关切又带着审视的目光，苏梦瑶的委屈再次涌了上来。她抽噎着，语无伦次地复述了操场上发生的一切，着重强调了江北那句令人心颤的话。
“爸，妈，他到底怎么了？他为什么要那样说？他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特别难过的事？”苏梦瑶抬起泪眼，充满了寻求答案的渴求。
沈静和苏正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女儿的话印证了他们之前模糊的猜测。江北这孩子，果然不简单。隐藏实力到如此精确的地步，绝非普通学生的心性。加上除夕夜温雅那通明显带着恐慌和求助意味的电话，以及她一首以来对江北学业“不求上进”的异常宽容态度……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江北母子背后，有着远超普通“做生意”家庭的复杂背景和沉重的秘密。江北那句“不配”，更像是一种深重的自我厌弃和枷锁下的绝望。
“瑶瑶，”沈静将女儿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这件事…恐怕比你想象的要复杂。江北和他妈妈，可能有我们不知道的难处。你…暂时先别去逼问他了，给他一点空间，好吗？”她一边安抚女儿，一边用眼神示意丈夫。保护女儿是第一位的，但江北母子的秘密，他们必须谨慎对待，弄清楚这“冰冷复杂的世界”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否会对女儿造成潜在的影响。
苏正宏点了点头，眉头紧锁。他默默起身，走进了书房。片刻后，他打开了电脑，在搜索栏里慎重地敲下了“江氏集团”几个字。屏幕上跳出的信息大多是正面的商业新闻，体量庞大，涉及领域众多，确实是个实力雄厚的家族企业。但这表面的光鲜，反而让苏正宏心中的疑虑更深——这样的家庭，为何会让唯一的继承人（他推测）在一个普通小学里刻意隐藏，甚至到了自我压抑的地步？温雅那深重的忧虑又从何而来？他陷入了沉思。
***
温雅坐在客厅里，手脚冰凉。学校老师委婉打来的电话，己经让她知道了操场上的轩然大波。儿子当众被指控“欺骗”，被最在乎的女孩如此伤害……这一切像重锤砸在她的心上。她痛苦地捂住脸，巨大的愧疚感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是她选择了隐瞒，是她让儿子背负了这个秘密，最终导致了这样的局面。
手机屏幕亮起，是沈静发来的信息，措辞礼貌但带着明显的距离感和探询意味：
「温雅姐，今天学校发生的事…瑶瑶很难过，我们也非常震惊和担心。江北还好吗？方便的时候，我们聊聊？」
温雅的手指颤抖着，几次想回复，却不知从何说起。坦白江家的背景？那只会将江北彻底拖入他不愿面对的漩涡，也会让苏家从此戴上滤镜看待他们母子。继续隐瞒？可看着沈静信息里透出的疑虑和隐隐的保护姿态，她知道，苏家父母己经不再是单纯的邻居了，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并出于对女儿的保护本能，开始探寻真相。她该如何解释，才能既保护儿子，又不至于彻底失去这份珍贵的邻里情谊，甚至引来更深的误解？她最终只回复了一句简短而沉重的话：
「静妹，对不起，让瑶瑶受委屈了。江北他…心情很低落。改天我再登门道歉。有些事…真的不是故意欺骗，只是有苦衷。」
发送出去后，她感到一阵虚脱。目光望向阁楼的方向——她知道儿子一定躲在那里。她端着一杯温水和一小碟他平时喜欢的点心，轻轻走上阁楼。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死寂。她没有推门进去，只是将东西轻轻放在门口的地板上，柔声说：“小北，妈妈把水和点心放门口了。你…别太难为自己。”门内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片令人心碎的沉默。温雅靠在门外的墙上，眼泪无声滑落。她知道自己能做的有限，儿子的心门，再次紧紧地关上了，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关得更紧。
与此同时，江北口袋里的手机屏幕短暂地亮了一下，是一条新信息。发件人显示是「陈立国教练」。内容很简单：「江北同学，关于今天的数学竞赛结果和你个人的情况，我有些想法。明天放学后方便来体育器材室聊聊吗？」屏幕的光在昏暗的阁楼里亮起又熄灭。江北蜷缩在角落，对这一切毫无察觉。手机静静躺在灰尘里，那条未读的信息，像一个悄然靠近的、未知的变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