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巷深处
1978年，初夏，苏州，“梧桐里”小巷）**
湿漉漉的梅雨季，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布，沉沉地裹着苏州城。梧桐里，这条藏在棉纺厂家属区深处的老巷子，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润得油亮，蜿蜒的水痕映着两侧斑驳的灰墙。褪色的蓝布衫、碎花床单在横七竖八的晾衣绳上低垂，吸饱了水汽，沉重地随风摆动，散发出混合着陈旧布料和潮气的味道。空气里，煤球炉燃烧后的焦糊味顽固地钻入鼻腔，与家家户户灶台上飘出的咸菜蒸肉的咸鲜、隔夜饭菜的微馊气息交织、缠绕，酿成一种独特而浓烈的市井气味——是生活最本真的底味，带着烟火气的辛酸与微温。
巷弄里并不寂静。铁环滚过石板的“哐啷”声由远及近，几个半大孩子追逐着，灵巧地在晾晒的床单、被套组成的“迷宫”中穿梭。他们的嬉笑惊扰了墙根下专心啄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留下几声短促的啁啾，又迅速隐入更深的屋檐阴影里。
巷子中段，两扇相邻的旧木门，隔着一堵薄薄的墙，却仿佛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庄家。**
光线有些昏暗。老式座钟在五斗橱上不紧不慢地走着，沉重的“滴答”声是屋里唯一规律的背景音。庄超英，戴着那副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眉头微蹙，借着台灯昏黄的光线，在一摞学生作业本上勾画着。他批改得很仔细，偶尔停下来，用指尖推一下滑落的镜架，神情专注而略带疲惫。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磨出了毛边，透着一股知识分子的清贫与严谨。
厨房角落，黄玲蹲在小小的煤球炉前。炉火映着她半边脸，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她正用筷子翻动着铝饭盒里所剩无几的隔夜菜——几片蔫了的青菜和零星几点肉末。炉火的热气烘着她的背，心里的烦闷却像冰窖。丈夫那个不争气的弟弟，下午又来了，哭丧着脸，说孩子病了，硬是“借”走了家里刚发的五块钱和半斤粮票。那钱，是她打算给图南买本复习资料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饭盒边缘，留下浅浅的划痕，她的眉头锁得更紧，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
里屋，靠窗的书桌前，庄图南正伏案疾书。少年瘦削的脊背绷得笔首，像一张拉满的弓。书桌上堆满了课本、试卷和演算纸，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墨水的气味。突然，“啪”一声轻响，他手中的铅笔芯毫无征兆地断了。碎屑像黑色的雪花，纷纷扬扬，恰好落在他摊开的模拟试卷上，盖住了那行刺眼的红字——“重点大学录取分数线”。他盯着那被碎屑模糊的数字，呼吸微微一窒，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片刻，他才默默拿起小刀，重新削尖铅笔，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
房间最安静的角落，庄筱婷抱着膝盖蜷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膝盖上摊着课本。她的目光却并没有落在字里行间，而是微微侧着头，耳朵捕捉着外间父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交谈声。母亲黄玲的声音低低的，带着难以掩饰的怨怼；父亲庄超英的回应则有些含糊，透着无奈的息事宁人。女孩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抠着课本的硬皮封面，指甲划过书皮，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泄露着心底的不安与早熟的敏感。
**林家。**
仅一墙之隔，气氛却截然不同。窗户敞开着，带着潮气的晚风吹进来，卷走了些许闷热。林武峰坐在饭桌旁，嘴里斜叼着一支没点燃的香烟，手指却在一张摊开的机械图纸上轻快地敲击着，仿佛在打拍子。他脸上带着兴奋的光，声音不高却充满活力：“……宋莹，你看看这条件！工资翻倍，还有奖金！说是合资厂，用的都是外国的新机器！机会难得啊！”
宋莹正利落地收拾着碗筷，闻言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里闪着光，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真有那么好？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 她放下碗，擦了擦手，走到丈夫身边，低头看着那张从工友那里辗转得来的、印着繁体字的广州招聘启事，“不过，你要是真想去闯闯，我跟你去！大不了，咱再回来！反正有手艺饿不着。”
桌子的另一头，林栋哲正襟危坐，面前摊着课本，一副认真学习的模样。然而课本底下，却压着他刚折好的纸飞机，机翼上还用铅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战斗机标志。他眼角的余光时刻瞟着父母的动静，小耳朵竖得老高。宋莹走过来，眼疾手快，屈指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敲了一下：“小猢狲！又开小差！” 林栋哲夸张地“哎哟”一声，缩了缩脖子，却立刻对着父亲林武峰做了个鬼脸，咧开嘴，露出一个狡黠又得意的笑容。
**时代的惊雷。**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报童清脆又带着兴奋的吆喝：“号外！号外！恢复高考啦！凭本事上大学啦！”
这声吆喝，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惊雷，瞬间劈开了梧桐里沉闷的午后空气，也重重地砸进了两户人家的心坎上。
庄家的餐桌上，空气仿佛凝固了。黄玲刚端上桌的一盘青菜冒着微弱的白气。庄超英猛地放下手中的筷子，一把抓过旁边凳子上刚买的报纸，头版赫然印着恢复高考的消息和“知识改变命运”的醒目标题。他的手微微颤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住儿子庄图南，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图南！你听见了吗？高考！恢复了！这是……这是咱们家翻身的机会！是唯一的出路！” 坐在对面的黄玲，正夹起一筷子菜准备放进儿子碗里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瓷勺的边缘“叮”一声轻响，碰到了碗沿，那细微的脆响在骤然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菜放进儿子碗里，又添了一筷子，动作有些僵硬。
林家这边，宋莹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回来笑着说：“哟，这可真是大事儿。” 她拿起酒瓶，给丈夫林武峰面前的空杯又添了点酒，“读书是好事，不过嘛，人各有志，条条大路通罗马。” 林武峰点点头，目光还停留在那张招聘启事上，心思显然飞得更远。林栋哲则趁机从课本底下抽出他的纸飞机，隔着饭桌，对着隔壁方向（他知道庄筱婷大概在什么位置）飞快地挤眉弄眼，手指在桌子底下偷偷比划着——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圈，又竖起大拇指，最后指向自己，再指指隔壁的方向，无声地传递着一个少年意气风发的约定：“一起考大学！”
暮色西合，雨丝又细密起来，将小巷晕染成一幅湿漉漉的水墨画。家家户户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晕开。
就在这寻常巷陌的暮色与雨幕交织的深处，一道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淡蓝色微光，无声无息地划过巷口那棵老梧桐树的梢头，快得如同错觉。光芒落处，一个身影悄然凝结在巷子最幽暗的墙角阴影里。
是林九。
他站在那里，身形有些模糊，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又似乎独立于这凡尘烟火之外。他的衣摆干燥，未曾沾染一丝雨迹，也无风自动，轻轻飘拂。最奇异的是他的眼睛，瞳孔深处仿佛有星河旋转，流淌着深邃而难以捉摸的微光。他微微侧首，目光穿透薄薄的墙壁，感知着墙内截然不同的情绪洪流：庄家那间小屋弥漫着沉重的期望、压抑的焦虑、经济拮据的窘迫和一丝不甘的怨愤；隔壁林家则涌动着对变革的渴望、对新生的兴奋、离乡的忐忑以及少年人无畏的憧憬。这些强烈而复杂的情感，如同无形的丝线，从两扇窗户中飘散出来，缠绕上他垂在身侧的手腕，带来轻微的灼热感。
林九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身旁被雨水打湿的冰冷砖墙。在他指尖触碰的地方，一道极其短暂、如同萤火虫般微弱的荧光印记悄然浮现，又在下一秒迅速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他眼底星河微不可察地流转了一下。他的目光，投向了庄家那扇透出压抑灯光的窗，又转向林家充满生气的方向，最后，似乎越过了低矮的屋檐，投向南方遥远而未知的天空。一个时代的故事，就在这潮湿的苏州小巷，在这烟火缭绕的寻常人家，伴随着一道微光，悄然拉开了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