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万丈深渊的底部,一点一点艰难地往上浮。每一次挣扎,都牵扯着后脑勺某处传来一阵阵钝重的、仿佛被重锤反复敲击过的闷痛。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试图掀开,都需要耗费全身的力气。
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粘稠的黑暗。
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那熟悉的、被无影灯照得惨白的天花板,也不是任何与“现代”有关的痕迹。那是一个极其低矮的屋顶,由粗糙的、黄褐色的茅草层层叠叠地铺就而成,草茎交错纠缠,如同某种原始生物的巢穴。几缕细小的尘埃在从破旧窗棂缝隙射入的光柱中无声地悬浮、舞动。一股浓烈而怪异的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那是某种苦涩草药熬煮后的气息,混杂着泥土的腥气、木材腐朽的霉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陈旧汗渍和烟火气的混合体,闷闷地堵在喉咙口。
“呃……”李默下意识地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砂纸狠狠摩擦过,干涩灼痛得厉害,只挤出一丝微弱的气音,“水……水……”
这细微的动静却立刻引来了回应。
“哎呀!菩萨保佑!可算是醒了!”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乡土口音的女声陡然响起,充满了惊喜和如释重负。
李默艰难地转动如同生了锈的脖颈,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靛蓝色粗布衣裙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腰,端着一个粗糙的陶土碗,颤巍巍地向他靠近。她头发花白,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固定着,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的印记。她身上那件衣服,颜色黯淡,袖口和领口打着几块深色的补丁,针脚粗大而潦草。
“快,快把这药喝了!热乎着呢!”王婆——李默从她刚才的自称里捕捉到了这个称呼——走到简陋的土炕边,将碗凑到他干裂的唇边。碗里是黑乎乎、粘稠的药汁,散发着更加浓烈的、令人舌根发苦的怪味。“王婆我守了你三天三夜,眼都没敢合一下!可算是把你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给抢回来喽!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三天三夜?李默脑中一片混沌,巨大的疑团如同冰冷的淤泥塞满了他的思绪。他记得什么?刺眼到灼痛的无影灯!冰冷滑腻的手术刀柄!麻醉师急促变调的呼喊:“血压下降!心率130!”自己那嘶哑的吼叫:“阻断钳!给我阻断钳!”然后……是脚下大地那毫无征兆的、狂暴的拱起!是头顶那巨大无影灯发出的、令人魂飞魄散的金属断裂声!是铺天盖地砸下来的、裹挟着死亡气息的沉重黑影!最后……是后脑传来的、足以撕裂整个世界的剧痛,和瞬间吞噬一切的黑暗!
手术室!地震!病人老赵!自己应该……在废墟里?在急救室?或者……停尸房?
可眼前这低矮的茅草顶,这散发着浓烈霉味和药味的空气,这穿着粗布古装、自称王婆的老妇人……这一切荒谬得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弄清这诡异的处境。然而身体却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草草拼凑起来,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发出不堪重负的酸痛呻吟,沉重得根本不听使唤。他用尽力气,也只是勉强将上半身抬起了一点点,立刻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不得不重重地靠回那硬邦邦、硌得后背生疼的土炕上。身下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干草特有气息的褥子,粗糙的纹理摩擦着皮肤。
借着这点高度,他得以更清楚地打量这个陌生的栖身之所。空间极其狭小,土坯垒成的墙壁坑洼不平,许多地方的泥灰己经剥落,露出里面深黄色的夯土。墙角堆着一些同样干枯的茅草和几捆不知名的柴禾。屋子中央,一个小小的泥炉里还有暗红的余烬在微微闪烁,上面架着一个同样粗糙的黑陶药罐,正幽幽地散发着苦涩的热气。整个屋子里,唯一称得上“家具”的,是一张歪歪扭扭、布满刀痕的木桌和两把同样简陋、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凳。光线昏暗,唯一的来源就是那扇糊着发黄麻纸的破旧木格窗。
强烈的陌生感和荒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混乱的神经。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原始、贫瘠、与现代社会彻底割裂的气息。
“这……这到底是哪里?”李默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扯得喉咙生疼,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还能是哪里?”王婆看他挣扎,忙放下药碗,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皮肤粗糙得像树皮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再乱动,“你这孩子,莫不是高烧把魂儿都烧丢了?咱们青竹村啊!村头有片好大的青竹林,风一吹哗啦啦响的那个!”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睛里混杂着关切和一丝对“读书人”体弱又糊涂的无奈,“前几不知怎地掉进了后山那条响水涧里,捞上来时浑身冰凉,只剩一口气了!高烧不退,整日里说胡话,可吓死个人!要不是我老婆子腿脚还算利索,连夜跑去邻村请了张郎中过来,又是扎针又是灌药,你这会儿怕是早过了奈何桥,喝上孟婆汤喽!”王婆絮絮叨叨地说着,重新端起药碗,“喏,这就是张郎中新开的方子,快趁热喝了,发发汗,把邪气逼出来就好了!”
青竹村?后山响水涧?落水?高烧?张郎中?这些词汇像一把把生锈的钥匙,拼命地想要插入李默记忆的锁孔,却只徒劳地刮擦出刺耳的噪音,找不到任何对应的锁芯。他茫然地看着王婆布满皱纹的脸,看着她手中那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药汁,一个更加荒谬、更加令他心惊肉跳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缠住了他的心脏。
现代医学知识碎片般闪过脑海:无影灯坠落的重击……后脑枕骨区域遭受的毁灭性撞击……瞬间失去意识……难道……难道不是简单的昏迷?那巨大的冲击力……撕裂了时空的屏障?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疯狂的猜测在绝望的土壤里生根发芽。
“王……王婆,”李默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死死盯着老妇人浑浊却认真的眼睛,“现在是……哪一年?”他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
王婆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果然烧傻了”的无奈表情,她叹了口气,像是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哎哟,你这娃儿,真是病得不轻!连年岁都忘了?听好了,现在当然是嘉靖二十三年!秋收都过了,眼看就要入冬喽!快别问这些没边儿的了,喝药!凉了就没药性了!”
“嘉靖……二十三年?!”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撕裂天穹的惊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劈在李默的脑海!
嗡——!
颅内瞬间爆开一片刺眼的白光!紧接着是绝对的黑暗和死寂!耳朵里所有的声音都被抽离了,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涌的、如同海潮般的轰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巨手死死攥住,然后猛地向无底深渊沉去!彻骨的寒意从脊椎骨瞬间蔓延到西肢百骸,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
明朝!嘉靖皇帝!距离他生活的时代……整整跨越了将近五百年!
“哐当!”
一声脆响打破了死寂。李默那只原本就虚弱无力、此刻更是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恐惧而彻底失去控制的手,猛地一抖。粗糙的陶碗从他指间滑落,砸在土炕边缘,又弹落到夯土地面上,瞬间摔得西分五裂!粘稠、乌黑的药汁如同浓稠的血浆,泼溅开来,在干燥的土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散发着刺鼻苦味的狼藉。
碗碎裂的声音像是一把锋利的锥子,狠狠扎破了李默脑海中那层隔绝外界的混沌薄膜。王婆的惊呼声、门外隐约传来的几声犬吠、远处似乎还有水车吱呀转动的微弱声响……这些属于“嘉靖二十三年”青竹村的真实声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冰冷的质感,灌入了他的耳中。
“哎呀我的天爷!”王婆心疼地叫了一声,看着地上泼洒的药汁和碎片,又急又气地拍了下大腿,“你这孩子!好好的药!多金贵的东西!张郎中说里头用了三钱老山参须呢!败家啊!”她一边数落着,一边忙不迭地弯下腰,小心地捡拾着地上的陶片,生怕再划破了手。
李默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僵首地躺在土炕上,身体冰冷,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那低矮、粗糙、遍布虫蛀痕迹的茅草屋顶,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感,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下,将他死死地压在这简陋的土炕之上,动弹不得。
五百年的鸿沟!一个没有抗生素、没有无菌术、没有现代急救设备、甚至没有基本卫生条件的时代!他,一个顶尖的心外科医生,引以为傲的精密双手,赖以生存的全部知识体系,在这个时空里……瞬间变成了毫无用处的废物!甚至……连活下去都成了最严峻的挑战!一个普通的感染,一次简单的外伤,在这里都可能轻易夺走性命!刚才那碗泼洒的药汁里,谁知道混杂着多少致命的细菌?
冷汗,冰冷的、粘腻的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身上那件同样粗糙、散发着汗味和霉味的粗布中衣。后脑的钝痛在恐惧的刺激下,再次变得尖锐起来,如同有无数根钢针在里面搅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
就在李默被这穿越时空的恐怖现实冲击得魂飞魄散、几乎窒息之时,那扇糊着发黄麻纸的破旧木窗外,清晰地飘来了压低的交谈声。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毫不掩饰的议论口吻,似乎正站在离窗户不远的地方。
“……喏,就是这家!李秀才醒了没?王婆还在守着吧?”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问道。
“刚好像听见里头有动静,碗都摔了!估计是醒了。”另一个声音回应,带着点神神秘秘的意味,“不过啊,醒了怕也不是啥好事儿……”
“咋说?”
“啧!你没听说吗?李家小子前几日落水,邪乎得很!”那个声音压得更低了,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阴森,“有人瞧见,他落水前在响水涧上游那块老河湾的乱石滩上,捡到了个东西!黑乎乎的,沉甸甸的,像是块铁疙瘩,可邪门儿的是,听说那玩意儿……会发光!夜里头,幽幽地冒绿光!”
“嘶……天铁?!”沙哑的声音倒抽一口冷气,充满了敬畏和恐惧,“莫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谁知道呢!王神婆昨儿个路过村口,掐指一算,脸都白了!”另一个声音语气急促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她说那东西沾着血光!是个大凶的邪物!前头好几个主人,没一个得好死的!不是暴病就是横祸!克主啊!凶得很!她让赶紧把那东西丢回河里去,或者找个深潭沉了,再请她做场法事驱邪,不然……李家小子这捡回来的命,怕是也悬!”
“哎哟喂!这可咋整!李秀才这好不容易……”
“嘘!小声点!别让里头听见了!王神婆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那东西……”
窗外的议论声还在继续,带着乡野特有的迷信和煞有介事的惊恐。但炕上的李默,在听到“捡到个东西”、“会发光”、“天铁”、“克主”这几个关键词的瞬间,浑身的血液,仿佛被一股极寒的冰流瞬间冻结!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比知晓自己穿越到明朝嘉靖年间更加恐怖的惊悸,猛地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濒死般的本能,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手,不顾一切地、颤抖着猛地探向自己贴身衣物最内侧的口袋!那是他手术衣内衬里一个带按扣的暗袋,专门用来存放最重要的个人物品——比如,他那块从不离身的、带有心率监测和卫星定位功能的特种钛合金腕表!还有……手术前,那个老道士硬塞给他、说是能“辟邪挡灾”的古怪金属吊坠!当时情况紧急,他随手就塞进了那个暗袋……
手指穿过粗糙的、带着浓重体味的粗布中衣,触碰到内衬同样粗粝的布料,急切地摸索着……没有按扣!衣服的结构完全不同!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心脏!难道……难道那东西丢了?!
不!
他发疯般地继续摸索,指尖在剧烈地颤抖。突然!在左胸内侧靠近肋骨的位置,隔着两层粗布,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冷、带着独特金属质感的凸起!
东西还在!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死死地用手指隔着衣物,捏住了那个冰冷的硬物!
就在他的指尖感受到那金属特有的冰冷、坚硬触感的刹那——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阴冷气息,毫无征兆地、蛮横地顺着他的指尖,猛地钻入了他的手臂!那感觉,像是一条剧毒的冰蛇,瞬间缠绕上他的臂骨,带着一种活物般的恶意,疯狂地向上游窜!
“呃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猛地从李默喉咙里迸发出来,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惊骇!他整个人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在狭窄的土炕上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双眼瞬间翻白,死死地瞪着低矮的茅草屋顶,瞳孔深处倒映的,不再是粗糙的草茎,而是一片急速旋转、吞噬一切的、幽绿色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