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绛的冬日,连炭火也驱不散那股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郤氏庄园的书房内,周鸣正用炭笔在一块打磨光滑的黑色石板上勾勒着复杂的曲线——那是模拟晋国新推行的“作爰田”政策在试点区域的粮食产量变化趋势。田牧在一旁低声念着郤至送来的郇地农官记录:“…上田百亩,增粟十五石;中田百亩,增粟八石;下田…因引渠未成,反减三石…”
“引渠进度滞后,是关键变量。”周鸣在石板上标记出一个红色节点,“需调整工力分配,优先保障下田水渠,否则均值收益将被拖累。”他的声音平稳,专注于眼前的数据世界。然而,这份专注,很快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激动所打破。
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是弟子淳于毅。他脸上不再是月前从楚国逃回时的悲愤欲绝,而是混合着兴奋与忧虑的复杂神色,手中紧紧攥着几卷磨损严重的竹简。
“先生!有消息了!是…是散落的师兄弟们!”淳于毅的声音有些发颤,将竹简摊开在案几上,与周鸣的石板形成鲜明对比——一边是冰冷的推演,一边是离散人间的烟火。
竹简并非一体,材质、字迹各异,显然是淳于毅通过隐秘渠道多方收集而来。它们如同散落的星图,拼凑出稷下“数理派”在风暴后的飘零轨迹。
竹简一(材质粗糙,字迹朴拙,沾有泥土和油渍): “淳于师兄如晤:弟随工师輮(róu)至鲁曲阜。曲阜匠作大监闻师‘规矩术’(几何力学),甚奇之。今与輮师共督制新式耧车,以先生所授‘勾股定斜’之法,调其入土深浅、播籽间距,较旧器省种三成,出苗齐整!鲁司空欲广其制,然需时日。此地重礼乐,轻匠作,推行不易。輮师嘱问先生安,言‘天工开物,其道在矩’,不敢或忘。 —— 匠徒 卯 于曲阜匠坊”
周鸣目光微动: 卯,那个在稷下时总是默默蹲在角落、用树枝在地上画各种器械结构的木讷少年。他代表的,是散落各地的“技术派”。他们如蒲公英的种子,飘入列国的作坊、工肆,将周鸣传授的几何、力学原理(“规矩术”)应用于耧车、水车、弩机、筑城模板… 他们不参与庙堂之争,只在飞溅的木屑、滚烫的铜汁和夯土的烟尘中,默默践行着“格物致知”。鲁国的阻力在意料之中,但“省种三成,出苗齐整”的数字,是冰冷现实中最温暖的回报。輮,那位被自己从齐国工正署“借”来的老匠师,“天工开物,其道在矩”八字,道尽了技术派的心声。
竹简二(材质上乘,字迹飘逸洒脱,带着淡淡的兰草熏香): “淳于君鉴:别后经年,思及稷下论道,恍如隔世。弟今栖身宋都商丘,蒙蒙邑漆园小吏引荐,得以观星于桑林,演数于濮水。此地学风清谈,不尚实务,然重玄思。弟近日偶有所得:先生所言‘万物皆数’,其理深焉!河图洛书,数之象也;阴阳消长,数之动也;天道循环,数之规也!弟试以‘大衍之数’推演星辰轨迹,竟暗合岁差之微!又思‘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此非天道无穷之证乎?惜乎!世人多汲汲于功利之算,如师兄随师于晋,岂非舍本逐末?大道无形,生育天地;玄数无言,运行日月。吾辈当究其至理,何必拘泥于锱铢粟米、金鼓杀伐?盼与师兄、先生一晤,坐论玄数,不知何日! —— 弟 公孙衍 顿首于商丘”
周鸣眉头微蹙: 公孙衍,稷下时最具思辨天赋的弟子之一,曾痴迷于《周易》卦爻的排列组合。如今在宋国,他显然走向了“玄理派”的道路。他将周鸣用于分析具体事物的数学模型,无限拔高、抽象,与道家玄思、天道循环强行糅合,沉迷于推演星辰岁差、思考“一尺之棰”的哲学悖论,视晋国的务实应用为“舍本逐末”。其文辞优美,思辨玄奥,却如同空中楼阁,彻底脱离了“格物致知”的根基。周鸣心中一声轻叹:这朵花,开得过于飘渺了。
竹简三(材质普通,字迹潦草急促,隐隐透着一股戾气): “淳于!速将此信毁去!我在宛城(楚地重镇)!楚司马子反(楚国权臣)府上!此地…哼!比临淄痛快!什么仁义道德,全是狗屁!力量!算计!才是王道!先生那套‘推演’,在这里才叫物尽其用!子反大人要对付令尹斗勃(楚令尹),我便为他算!算斗勃门客谁可收买,收买价几何?算其政敌如何利用,利害如何平衡?算何时发难,成功几何!所需不过些许金帛死士!先生当年在齐,就是太束手束脚!什么民心?什么天道?算得准,用得狠,才是硬道理!我看那观射父的‘算鬼’也就唬人,不及先生之术万一!你告诉先生,若在晋国不得意,宛城大门敞开!子反大人求贤若渴!—— 申屠厉 字”
周鸣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一股寒意弥漫书房。 申屠厉!稷下时便以心机深沉、行事不择手段闻名的弟子!他竟投靠了楚国权臣子反!这封充满了功利、算计和戾气的信,是“权谋派”的赤裸宣言!他们将周鸣用于国家治理、战场分析的复杂模型和概率推演,剥离了所有道德约束和长远考量,降格为纯粹服务于个人权力斗争和阴谋诡计的“屠龙术”!计算收买价格、衡量政敌价值、策划刺杀时机… 冰冷的数字成了衡量人性、操控生死的标尺!更讽刺的是,他竟鄙夷观射父的“算鬼”不够“精准”,而对自己的堕落沾沾自喜!周鸣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愤怒,这比楚国的官方异化更让他痛心——这是来自内部的背叛和腐化!
淳于毅看着周鸣铁青的脸色,低声道:“申屠…他己深陷泥潭。据我在楚地残留的线报,子反与斗勃之争己趋白热,申屠为其谋划甚密,手段…极为酷烈。他…己非昔日同门了。”
就在这时,田牧从门外进来,手中拿着一卷明显是誊抄的、字迹陌生的帛书,脸色古怪:“先生,郤至将军派人送来这个。说是近日在晋国边境绛市(集市)上,一个游士与人辩论时留下的言论,被好事者记录下来,因其中涉及‘算策’、‘易理’,且语出惊人,故抄录呈上。那人…自称‘鬼谷生’。”
周鸣展开帛书。上面记录的是一场发生在酒肆的激烈辩论片段:
辩题: 晋卿赵盾(赵衰之子,新兴领袖)欲招贤纳士,广布仁德,此举于晋国霸业利耶?弊耶?
士人甲(支持): “赵孟(赵盾)仁德,天下归心。昔齐桓以仁义合诸侯,晋行此道,霸业可期!”
鬼谷生(驳斥): “迂腐之见!仁德?虚名耳!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赵盾招贤,非为仁德,实为聚势!其算在人心!”
“算其一:布仁德之名,可引中原士子归附,增其智囊(算人才流入概率)。”
“算其二:示好周室与小国,孤立强楚,减其盟友(算外交得失)。”
“算其三:以此压国内诸卿(如狐、先),显其公心,固己之位(算权力平衡)!”
“此乃以‘仁德’为饵,行‘算计’之实!其策高明,然非尔等所见之‘仁义’!若论算人心之幽微,趋利避害之本源,尔等所崇之‘数理推演’,只算得皮毛死物,岂知人心如水,无常形无定势?吾之‘揣摩’、‘飞箝’之术,方为洞彻人性、操控大势之真算!”
帛书的最后,记录者还附言:“此鬼谷生,布衣芒鞋,容貌清癯,言谈纵横捭阖,极擅蛊惑人心。其论一出,满座皆惊,或叹服,或骇然。后飘然而去,不知所踪。闻其常在秦、楚、郑、卫间游走,门下似有追随者。”
“鬼谷生…” 周鸣放下帛书,眼神凝重。这是一个危险的竞争者!此人虽也言“算”,但其核心己与周鸣的客观理性分析背道而驰。他轻视对物质世界规律的“死物”推演(如田亩、兵员、粮道),转而将全部心智投向“人心”这个更混沌的领域。他所谓的“算”,实则是基于人性弱点的“揣摩”(心理分析)和“飞箝”(利用与钳制)之术,追求的是洞悉和操控人心的幽暗面,服务于纯粹的功利目的(“聚势”、“固位”)。他将赵盾的仁德之举,完全解构为冰冷精密的权力算计,虽有其洞察力,却彻底消解了任何道德价值和长远理想,充满了愤世嫉俗的功利主义色彩。其术更诡谲,更首接指向权力核心的欲望,对那些渴望捷径的野心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与申屠厉的权谋派不同,鬼谷生自成体系,更具煽动性和理论迷惑性,俨然成了“数理派”一个强大的、扭曲的镜像对手!
“先生,此人言论,邪气甚重!”田牧皱眉道,“竟将人心算计至此!若其说流传,恐误导世人!”
周鸣沉默片刻,走到书案旁,提笔在一块素帛上飞快写下几行字,字迹刚劲而冷冽:
“夫算者,究万物之度,循变化之规。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离物言心,如无根之木;舍规言变,如无的之矢。赵孟纳贤,其心或杂,然引才、睦邻、安内之效,循规可度,此乃算之正道。鬼谷之术,窥心之私,之术,或逞一时之能,然失道寡助,终如沙上筑台。算天道之常易,非算人心之叵测。格物致知,方为根基;舍本逐末,必入歧途!”
他将素帛递给淳于毅:“将此言,交予郤至将军。不必寻那鬼谷生辩驳,徒增其名。只需让晋国诸卿知晓,世间算策,有正道,亦有歧路。我辈所求,乃循规蹈矩,格物明理。”
这不是公开的辩论,而是一次旗帜鲜明的立场宣示。周鸣划清了界限:他的“算”,根基在于对客观世界规律(“万物之度”、“变化之规”)的探求,在于“格物致知”。而鬼谷生之流,则沉溺于主观人心的揣测与操控(“窥心之私”、“之术”),是舍本逐末的歧途。他相信,真正的智慧,终将归于对客观规律的把握与运用。
淳于毅郑重收起素帛。田牧看着墙上简陋的晋国地图,又看看案上散落的竹简,低声道:“先生…卯在鲁国造耧车,公孙衍在宋国论玄数,申屠厉在楚国弄权术…还有那鬼谷生,游走西方…师门…师门真的散了。”
窗外的寒风呼啸着掠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书房内,炭火噼啪,映照着周鸣沉静而略带萧索的侧影。他看着石板上的“作爰田”推演曲线,看着那象征着粮食增长的、艰难却顽强向上的线条。
“星散于野,未必尽灭。”周鸣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种穿透寒风的沉静力量,“卯之耧车,若能多收一斗粟,活数口人,便是‘格物’之光。輮师‘天工开物’之志,公孙衍究‘玄数’之思,虽道不同,亦在求索。纵是申屠、鬼谷…其术或邪,亦显人心叵测,世事维艰,警醒我辈不可懈怠。”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线缝隙。新绛城肃杀的轮廓在冬日暮色中延伸。远处军营,那代表着秩序与力量的“铎鼓”操演之声,穿透寒风,隐隐传来。
“稷下己矣,星火犹存。各循其道,各证其理。至于孰为正途,孰入歧路…”周鸣的目光投向苍茫的远方,仿佛要看透这纷乱列国的迷雾,“时间,自会以兴衰存亡为尺,丈量一切。我等所能为者,唯守己心,行己路,于这晋地北风之中,将这点‘格物明理’的星火…守得更亮些罢了。”
星火飘零,有的在匠坊的炉火中化为温暖,有的在桑林的玄思里升入缥缈,有的在权谋的泥潭里染上污浊,有的在诡辩的迷雾中扭曲变形。而在这汾水之畔的堡垒里,那一点最纯粹的理性之光,在寒风中,在算筹的碰撞与石板的刻画中,沉默而固执地燃烧着,等待着燎原的风,或是…最终的淬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