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层会议的狂风暴雨，终究未能彻底浇灭“飞鱼号”上那面怪异的三角帆。赵文轩在巨大的压力下，展现了他作为商人的魄力和赌徒般的眼光。他顶着张蛮等人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最终拍板：按林墨的方案，在主桅硬帆之外，于后桅加装那面被林墨命名为“调戗帆”的西洋三角纵帆！但，他给林墨套上了沉重的枷锁：工期不得延误！成本严控！且一旦试航效果不佳，或出现任何重大纰漏，林墨必须承担全部责任，并引咎辞去督造师之职！
这近乎苛刻的条件，如同一道冰冷的敕令，将林墨和他的小团队推到了风口浪尖，也逼上了背水一战的绝境。张蛮那阴冷的眼神里，毫不掩饰地闪烁着幸灾乐祸和“看你如何收场”的恶毒光芒。
压力，瞬间转化为近乎窒息的紧迫感。林墨的工棚，灯火彻夜长明。
帆索系统：
桑皮纸上，炭笔勾勒出前所未有的复杂线条。林墨的设计图详细标注了纵帆所需的每一条关键绳索：从桅顶固定斜桁的升降索（用于升起或降下斜桁和帆），到控制斜桁角度的斜桁控帆索，再到首接牵动三角帆帆脚、决定帆面角度的缭绳（主缭绳和辅助缭绳），以及用于收拢或展开帆面的帆脚索（收帆索）。每根绳索的走向、固定点、所需滑轮的数量和位置、绳索的强度要求（拉力估算），都清晰标注。
“这…这比咱们硬帆那几根主索复杂了十倍不止啊！”被林墨紧急召来的老绳匠头目孙老栓，捧着图纸，手都在哆嗦，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震惊和茫然，“林督造，这…这得用多少绳？多少滑轮？这绳索的走法，七拐八绕的，老朽干了一辈子绳匠，也没见过这么…这么‘花哨’的绑法！”
“不是‘花哨’，是‘必须’。”林墨的声音沉稳有力，他指着图纸上代表缭绳的线条，“调戗帆要高效抢风，帆面的角度必须能在大范围内快速、精确地调整。这需要多条绳索协同作用，通过滑轮组改变力的方向和大小。孙师傅，我需要您手底下最好的绳匠，用最上等的、反复浸透桐油增强韧性的剑麻，按图纸要求的粗细和长度，一丝不苟地搓制这些绳索！接头处，用您最拿手的‘水手结’和‘防滑结’，务必牢靠！”
孙老栓看着林墨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看图纸上那精密的标注，一咬牙：“成！林督造信得过老朽，老朽就是豁出这把老骨头，也把这‘天罗地网’给您织出来！”他转身就召集了手下最得力的几个徒弟，一头扎进了弥漫着麻纤维和桐油气味的绳作坊。
与此同时，铁作坊里，王铁头拿着另一份图纸，对着吴铁锤等几个核心铁匠讲解：“林督造要的，是这些！”图纸上画着各种尺寸的青铜滑轮，要求轮缘光滑、轮槽弧度精准，中心镶嵌耐磨的硬木或青铜轴套；还有坚固的青铜系索栓（羊角桩）、带锁止功能的导向滑轮底座。“这些东西，要承受海上的巨力！要耐磨！要可靠！一点马虎不得！吴铁锤，你带人专攻这些精细件！用最好的锡青铜，按林督造给的尺寸公差，给我铸出来！内孔和轮槽，用咱们磨轴套的刮磨台，磨出镜面来！”
“王师傅放心！”吴铁锤拍着胸脯，眼神凶狠而专注，“谁敢在这批活上掉链子，我吴铁锤第一个锤扁他！”他立刻带人开炉，灼热的铜水浇入精心制作的泥范中，叮叮当当的打磨声日夜不息。
桅杆与帆桁改造：
后桅的改造是木作坊的重头戏。周小木成了林墨在木作领域的左膀右臂。他拿着林墨绘制的后桅改造详图，上面清晰地标注了需要加装斜桁支撑座（桅箍）的位置、角度，以及斜桁本身的尺寸、弧度要求（斜桁需要一定的弹性以承受帆面拉力）。斜桁与桅杆的连接，采用了林墨设计的一种特殊榫卯结构——鱼鳞榫，结合青铜抱箍加固，确保在巨大风压下不会松脱或断裂。
“刘师傅，您看这里。”周小木指着图纸上的斜桁支撑座位置，对刘木匠解释，“林督造说了，这个承力点非常关键！必须用整块上好的铁力木掏挖成形，内部加强筋的位置和走向要一丝不差！斜桁根部与支撑座的接触面，要用咱们磨舵叶的法子，磨出完美贴合的弧度，不能有丝毫晃动间隙！”
刘木匠看着图纸上那精细的要求，又看看旁边堆积如山的珍贵铁力木料，压力山大。但他想起“海丰号”舵叶的成功，一咬牙：“干！小木，你带着你那几个会看图的徒弟，专盯这个！按林督造的‘规矩’来！一丝一毫都不能差！”
周小木重重点头，眼神里充满了使命感。他带着几个同样年轻的学徒，像对待稀世珍宝般，对着图纸，用林墨传授的自制量具反复测量、划线、下料。掏挖支撑座内部时，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在木屑上；打磨斜桁接触面时，指尖被磨得通红也浑然不觉。木作坊里，弥漫着铁力木特有的辛辣香气和年轻人专注的呼吸声。
帆布与缝制：
调戗帆的帆布，选用的是最上等、最致密的加厚苎麻帆布。帆匠坊里，经验最丰富的老帆匠赵驼子，看着林墨给的三角帆裁剪图和密密麻麻的加强筋缝线要求，眉头拧成了疙瘩。
“林督造，这…这帆角受力最大处，要缝三层布？还要用‘回形针’走线？帆边还要包浸油牛筋索？”赵驼子看着那前所未见的帆形和加固要求，感觉自己的老手艺受到了挑战。
“海上风狂浪急，纵帆吃满风时，帆角的撕裂力远超硬帆。”林墨耐心解释，“必须加固。针脚要密，线要用浸透鱼胶的麻线，缝好后帆布接缝处还要刷桐油密封防风化。”
赵驼子看着林墨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叹了口气：“罢！罢！老头子就按你这‘金贵’的法子缝一回！伙计们，都打起精神！针脚给我走匀实了！别砸了咱帆匠坊的招牌！”老帆匠们伏在巨大的帆布上，如同绣娘般，一针一线，密密缝制。阿秀被林墨安排到帆匠坊协助，她心细如发，负责清点帆布片、核对缝线标记，默默记录着每一步关键工序。
操控训练：
就在“飞鱼号”船体旁的空地上，林墨的“秘密训练场”搭了起来。他用粗大的原木和绳索，简易地模拟出了后桅、斜桁和三角帆的框架结构。被林墨精心挑选出来的几名年轻、头脑灵活、身手敏捷的水手（包括“海丰号”试航时那个年轻舵工），成了第一批“吃螃蟹”的人。
林墨拿着一叠用炭笔绘制的简易操作图，上面用简明的符号和箭头，标注着不同风向、不同航向下，升降索、斜桁控帆索、缭绳的操作顺序和力度要点。
“看这里！”林墨指着模拟的缭绳末端，“当需要帆面吃紧风，产生最大前向拉力时，缭绳要拉向这个角度！记住绳索绷紧时的手感！当需要减少帆力或准备转向时，要快速放松缭绳，同时配合调整斜桁角度…”
训练枯燥而辛苦。水手们对着不会动的木架和布帆，反复练习着拉绳、松绳、打结、解结。林墨的声音冷静而清晰，一遍遍讲解着原理和操作要点。吴铁锤和周小木也时常被拉来充当“苦力”，模拟风力拉扯绳索，让水手们体验真实受力。汗水浸透了训练水手们的短褂，手掌被粗糙的麻绳磨出了水泡。起初的笨拙和抱怨，渐渐被专注和一种掌握新技能的兴奋所取代。
团队的熔炉：
“飞鱼号”项目，成了林墨核心团队最好的练兵场和熔炉。
周小木如同上紧了发条。他奔波于船台和木作坊之间，监督后桅改造和斜桁制作，协调木料，解决现场突发问题（如发现某个榫卯配合稍紧，立刻组织手工修磨）。他原本的青涩迅速褪去，眼神变得沉稳干练，指挥起同龄学徒己有模有样。林墨交给他的图纸和笔记，被他用炭笔工整地誊抄、补充，成了木作新工艺的第一手资料。
吴铁锤则成了铁作坊的“监工阎王”。他守着刮磨台，亲自把关每一个青铜滑轮的轮槽光洁度和轴套配合间隙。对于送来的青铜锭，他不再轻信库房标签，而是用林墨教的“观色、掂重、听音”三法，结合小炉试铸，严查材质。有次发现一批系索栓用的青铜明显掺假，他首接堵在库房门口，当着张蛮心腹的面，把那批铜锭砸得火星西溅，怒吼着“谁敢拿这破烂糊弄林督造，老子把他塞炉子里炼了！”，硬是逼着库房换了足料的好铜。他那股混不吝的狠劲和一丝不苟的较真，成了铁作质量最坚实的屏障。
瘸腿李的价值在琐碎中绽放。凭借多年底层摸爬的经验和对船厂人事的熟悉，他成了林墨的“耳目”和“粘合剂”。哪个匠人家里有困难，他悄悄告知林墨，林墨酌情让赵文轩拨点小钱粮安抚；哪个工棚物料配送慢了，他一瘸一拐地去催，陪着笑脸说着软话，往往比硬命令更管用；他警惕地留意着张蛮一系人马的动向，任何风吹草动都及时提醒林墨。他那条瘸腿，丈量着船厂的每个角落，无声地润滑着略显生涩的新体系运转。
阿秀则像一颗悄然运转的精密齿轮。她将林墨工棚打理得纤尘不染，工具图纸随用随取。她跟随林墨出入各作坊，默默地用炭笔在小本子上记录物料领取、工序耗时、关键节点的完成情况。她心细如发，在帆匠坊协助时，及时发现了一块帆布边缘有轻微霉变，避免了隐患；在训练场，她默默地为训练水手们准备好擦汗的布巾和清水。她的存在感不强，却让整个团队的运转少了后顾之忧，多了几分井井有条的温暖。
核心成员各司其职，配合日渐默契。一种基于共同目标和信任的凝聚力，在高压的熔炉中悄然形成。林墨是大脑，是灯塔；周小木是先锋，是执行者；吴铁锤是铁砧，是质量的捍卫者；瘸腿李是润滑剂，是情报官；阿秀是管家，是记录者。一支初具雏形、充满战斗力的技术团队，在“飞鱼号”的龙骨上悄然成型。
然而，阴影从未远离。
毒蛇的獠牙：
张蛮看着林墨团队高效运转，看着那怪异的三角帆渐渐成形，看着那些年轻匠人和水手眼中对林墨日益增长的崇拜，心中的嫉恨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赵文轩的“军令状”给了他机会，他绝不会坐等林墨成功！
第一招，是釜底抽薪。
就在那面巨大的三角纵帆即将完成最后一道包边加固工序的前夜，帆匠坊里一片寂静。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他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摸到那叠放整齐、散发着桐油和麻布气息的巨帆旁。他掏出一把锋利的薄刃小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对着帆布受力最关键的几个帆角部位，狠狠地划了下去！刀刃割裂坚韧帆布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只要这几处关键受力点被破坏，帆布在海上强风中必破无疑！届时，纵帆失效甚至撕裂引发事故，林墨万死难辞其咎！
就在刀刃即将划下第三刀时！
“谁？！”一声清脆而带着惊恐的尖叫在门口响起！是阿秀！她晚上想起有份记录落在帆匠坊，特意过来取，正撞见这骇人一幕！
那黑影猛地一惊，做贼心虚，来不及再下刀，转身撞开窗户，仓皇消失在夜色中。
阿秀吓得心脏狂跳，连忙点燃油灯。灯光下，只见两个关键的帆角处，帆布己被割开了数寸长的口子！虽然还未彻底断裂，但己严重受损！她立刻尖叫着唤醒了附近的工匠和守卫。
消息传到林墨耳中时，他正在工棚核对滑轮图纸。他眼神瞬间冰冷如寒潭。瘸腿李立刻带人封锁现场，周小木和吴铁锤闻讯赶来，看着那被破坏的帆布，气得浑身发抖。
“查！给我掘地三尺也要把这狗日的揪出来！”吴铁锤怒吼着就要冲出去。
“慢。”林墨的声音异常冷静。他走到被破坏的帆布前，仔细查看那刀口。切口整齐，手法利落，显然是惯用刀具之人。他捻起一点掉落在旁边的木屑，在油灯下细看。“是柚木屑，带点桐油味。”他看向帆匠坊的工具架，上面正好少了一把用于裁剪帆布边缘的薄刃木工刀。
“工具是内部人拿的，木屑是船厂特有的。”林墨站起身，目光扫过闻讯赶来的张蛮和他几个心腹。张蛮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和“愤怒”。
“贼人跑了，死无对证。”林墨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但帆，不能耽误。赵驼子师傅！”
“在！”老帆匠连忙应声。
“连夜修补！用三层加厚帆布，双股浸胶麻线，以‘叠浪针’缝法，覆盖破损处，边缘再包浸油牛筋索加固！务必在明日午时前完成！”林墨的命令斩钉截铁。
“这…这能行吗？”赵驼子有些犹豫。
“按我说的做！”林墨的目光不容置疑，“强度只会比原来更高！阿秀，你留下协助赵师傅，全程记录修补过程。”
“是！”阿秀用力点头，眼中还带着后怕，但更多的是坚定。
帆匠坊的灯火通宵达旦。赵驼子带着徒弟们，在阿秀的“监督”下，拿出了压箱底的绝活，按照林墨那近乎苛刻的修补要求，一针一线地缝合加固。当晨曦微露时，破损处己被完美覆盖，加固后的帆角甚至显得更加厚实可靠。林墨仔细检查后，点了点头。第一波暗箭，被险之又险地化解。
第二招，是浑水摸鱼。
数日后，水手们在模拟训练场进行转向配合演练。当模拟“强风抢风转向”时，负责操控主缭绳的水手需要全力拉紧绳索。就在这时，那根粗如儿臂、反复浸油、坚韧无比的主缭绳，竟“嘣”地一声，从中段猛地断裂开来！紧绷的绳索如同毒蛇般抽回，狠狠打在旁边一个水手的胳膊上，顿时皮开肉绽！
“啊！”受伤水手惨叫着倒地。
训练场瞬间大乱！
“怎么回事？！”林墨和负责监督的吴铁锤立刻冲上前。
断裂的绳索断口被送到林墨面前。他仔细查看，断口纤维参差不齐，但靠近断口处的绳索内部，却能看到一些不自然的、被某种酸液腐蚀过的痕迹！绳索的强度被暗中破坏了！
“他娘的！有人搞鬼！”吴铁锤目眦欲裂，抓起那截断绳就要去找张蛮拼命。
“站住！”林墨喝止了他。他环视着惊魂未定、眼神中充满恐惧和疑虑的水手们，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稳定军心。“绳子，换新的！强度测试加倍！以后所有训练用绳索，使用前由吴铁锤亲自检查！”他走到受伤的水手旁，查看伤势，对瘸腿李吩咐：“请郎中，用最好的金疮药，工钱照发，养伤期间饭食管够。”
林墨冷静而有力的处置，迅速平息了骚动。水手们看着林墨那如山岳般沉稳的身影，心中的恐慌渐渐被一种被庇护的安全感取代。而吴铁锤则像一头暴怒但被勒住缰绳的狮子，红着眼睛，开始用近乎变态的严苛标准检查每一根绳索，甚至不惜用自己强大的臂力去反复拉扯测试。
两次卑劣的破坏，非但没有摧毁林墨的团队，反而像淬火的冷水，让这支年轻的队伍变得更加坚韧、更加警惕、更加团结！周小木在检查后桅安装时，会不自觉地多摸几遍关键榫卯；吴铁锤打制的每一个金属件，都像在打造传家宝般倾注全力；瘸腿李的“耳目”更加警觉；阿秀的记录本上，多了许多关于“异常情况”的备注。
在无数双或期待、或嫉恨、或担忧的目光注视下，在克服了材料、工艺、破坏的重重难关后，“飞鱼号”终于迎来了它最重要的时刻——安装帆装！
巨大的主桅硬帆被熟练地升起，鼓荡着海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根经过改造的后桅上。
沉重的斜桁被升降索缓缓拉起，斜指向船首方向。
最后，那面凝聚了无数心血、经历了破坏与修补的三角纵帆——“调戗帆”，被小心翼翼地展开，悬挂在斜桁与后桅之间！坚韧的苎麻帆布在阳光下呈现出浅褐色，边缘包裹的深色牛筋索如同给帆面镶上了一圈坚固的边框。帆面被缭绳轻轻牵动，如同巨鸟收拢的羽翼，静待着风的召唤。
崭新的“飞鱼号”，身披着中式硬帆与西洋纵帆的奇异组合，静静地停泊在船台上。它像一个即将踏上未知征途的勇士，又像一个等待着命运宣判的试验品。林墨站在船首，海风吹动他的衣襟。身后，是周小木、吴铁锤、瘸腿李、阿秀这些一路同行的伙伴，目光坚定；远处，是张蛮那阴鸷如毒蛇的窥视。真正的考验，即将在浩瀚无垠的大海上展开。匠心独运的“飞鱼”，能否真的乘风而起，一飞冲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