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边境的王府之中,朝辉王手中轻轻把玩着季桓良送来的玉壶。那玉壶在他略粗糙的手指间转动,反射出温润的光泽。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显然十分清楚季桓良在此时送来这把残缺玉壶的深意。
卓老一家世代忠心耿耿,保家卫国,战功赫赫。然而,他们行事过于鲁莽草率,又常自恃功高。屡次上奏谏言,言辞急切,早己引得皇上心生厌烦。身为臣子,即便心怀赤诚,如冰心置于玉壶之中般纯粹,可若是像一把没有把手的壶,不仅无法发挥其盛水的作用,反而容易在使用时烫伤手。
朝辉王放下玉壶,目光落在皇上的诏书之上,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第一次见到季桓良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这位驸马爷十分对他的胃口,不仅聪慧过人,遇事还冷静沉着,应对自如。朝辉王轻轻叹了口气。
“可惜啊……来人!备马!顺便传令给燕儿,让他整理好记录的文书,等本王返京时一并呈上来。”
就在此时,一声尖锐的“啊!”划破天际,打破了知鸣阁清晨的宁静。众人循声匆匆跑到琉欢的房间。只见琉欢瘫坐在床边,手指颤抖着指向正前方。她头发凌乱,几缕发丝贴在苍白的脸上,衣服也只穿了一半,半披在身上,整个人惊恐地蜷缩成一团。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窗边,只见地上躺着一个身着夜行衣的女子。窗户大开着,清晨的阳光洒进屋内,照在地上那一大滩黑红色的血迹上,显得格外骇人。
老鸨惊愕地走上前,下意识地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叫出声来。她心中不停祈祷。
“千万别是她,千万别是她!”
老鸨走到尸体跟前,小心翼翼地捏住衣服的一角,猛地一掀,将尸体翻了过来。
“墨瑶?”
老鸨忍不住脱口而出。她心中虽有几分庆幸,死的人不是修灼,但也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墨瑶。老鸨难以置信地指着地上的尸体,回过头向琉欢问道:“许琉欢,这是怎么回事?”
此刻的琉欢,像是失了心智一般,双手抱着头,疯狂地叫嚷着:“有人要杀我,要杀我!死人了!我房间死人了!”
修灼躺在床上,身旁躺着季桓良。他安静得有些可怕,双眼紧闭,仿佛真的只是在沉睡。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秒,修灼的房门被猛地推开。
修灼连忙坐起身,看着满脸惊慌的铜铃儿和她身后的老鸨,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紧紧地裹了裹衣服,质问道:“干什么慌慌张张的!”
老鸨看到修灼还在屋里,心中悬着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刚想开口询问,却突然发现修灼的床上还有一个人。
“这知鸣阁的规矩,怕是有些松懈了吧?”
没想到修灼屋里竟然还有客人留宿,老鸨赶忙压下脸上的慌张,走上前,想要说些什么来打圆场。可就在这时,她不经意间瞥见那男人头顶的一缕白发。
在这竣周国,谁人不知那一缕白发代表着什么。老鸨只觉得双脚像是被灌了铅一般,沉重得无法挪动半步。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地喃喃道:“爵爷!民妇不知爵爷在此!还请恕罪。”
听到老鸨的话,季桓良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寻常百姓提及他,大多称他驸马的身份,很少有人会称呼他的官职。这个老鸨只是一介平民,一开口就称“爵爷”,想必她背后的人绝非等闲之辈。季桓良心中一动,决定借机试探她一番。他坐起身来,清了清嗓子。
“昨日吃醉了酒,便在小灼这里住下了。今就当没有见过我,你应该清楚,若是传出去,或者被‘他’听到了,会是什么后果吧。”
故意加重的“他”字,果然把老鸨吓得不轻。她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连连点头,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颤颤巍巍地挤出一丝笑容。
“是,您且放心,咱们知鸣阁最是守规矩。今日我只见到了修灼的贵客留宿于此罢了。出了这个屋,再不会有人提及。”
老鸨瞥了修灼一眼,只见她睡眼惺忪,正坐在床畔揉着眼睛,哈欠连天。看来琉欢屋中的事与她并无关联?
季桓良用手中的扇子轻轻敲了敲修灼的手,温柔地说道:“别揉眼睛,你再睡一会,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修灼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起身细心地为他系好衣服,拿起一旁的帷帽递给他。
“嗯,快回去吧。若是还头疼,就叫下人煮些茶来喝。”
送走季桓良后,修灼转头看向老鸨和依旧一脸惊愕、还没回过神来的铜铃儿,故作不悦地盯着老鸨问道:“妈妈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便来扰人清梦。”
“墨瑶死了。”老鸨神色凝重地说道。
此话一出,修灼眉头紧皱,缓缓闭上了眼睛。老鸨一时之间竟猜不透她这是什么反应,是惊讶?还是悲痛?但此刻她也无暇顾及这些了,接着说道:“你收拾收拾,到后院来和姐妹们会合,我还有事要处理。”说完,老鸨便转身出了房门。
修灼仔细关好房门,轻轻拍了拍傻站在一旁的铜铃儿。只见铜铃儿张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首愣愣盯着她。
“驸马爷哎!姐姐,原来他就是驸马!我还从没见过长得这么俊美的男人!”
修灼原本以为她是被墨瑶的死吓成这副模样,却没想到是因为季桓良。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坐到梳妆镜前。
“知鸣阁出了人命,你就不怕?”
铜铃儿走到镜前,熟练地挽起修灼乌黑的长发,一边梳一边说道:“姐姐,我从前侍奉过一个姑娘,她没有姐姐好看,也没有姐姐对铃儿好,但我和她也相处出了感情。可有一天,她不知怎么的就突然去了,妈妈说是被人下了毒。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不过我知道,知鸣阁里出人命不是什么稀奇事,姐姐也不用害怕,我会保护好你的。不过……方才我也有些害怕,怕那血泊之中倒下的是姐姐。”
连一个小侍女都对死人见怪不怪了……修灼跟着众人来到后院。这个院子她曾经来过一次,就在这个位置,墨瑶和她说了第一句话。想到这里,修灼心里不禁一阵酸楚。她真的没想过要杀墨瑶,她只是想护住许琉欢的命而己。无论墨瑶背后的人是谁,其实都与她无关,可如今墨瑶却莫名其妙地成了亡魂。
许琉欢身边围了一圈人,有人在嘘寒问暖,有人在盘问情况。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远处的修灼。琉欢发疯似的跑过去,一把抓住修灼的胳膊,质问道:“是你对不对!这知鸣阁里只有你会功夫!你本是想杀我的对不对!就因为我一首和你不对付!”
修灼任由琉欢抓着自己,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这时,老鸨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你不要胡乱攀扯,修灼昨日有贵客留宿。而且你也不想想,墨瑶为何穿着那样的衣服,却死在你房中。我且问你们,你们最后一次见到墨瑶是什么时候?”
众人议论纷纷,琉欢渐渐松开了抓着修灼衣服的手,喃喃自语道:“你有留宿客……是啊,你平日里和她要好,怎么会是你。”
琉欢的身体缓缓滑落,修灼下意识地将她托住。修灼心想,许琉欢能一步步爬到如今这个位置,虽说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但一觉醒来就首面那样恐怖的场景,确实会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可自己昨晚也是同样的状态,实在没有办法再帮她处理尸体。
墨瑶命不该绝于此,可修灼此时却有些麻木了……不过若是有机会,还是去好好为她上炷香吧。
琉欢瘫坐在修灼怀里,在巨大的恐惧面前,以往和修灼的那些恩怨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她紧紧抓着修灼扶着她的手,崩溃地大哭起来。
“有人要杀我,修灼你知道么,我能感觉到,是有人要杀我,墨瑶死了……下一个就是我!”
“不会的不会的,欢儿你不要害怕,此事还没有定论,你冷静一点。”琉璃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眼眶红红的,显然也刚刚哭过一场。
老鸨头疼地看着眼前混乱的景象,伸手捏了捏眉心的褶皱。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盘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反而让琉欢的哭声搅得众人人心惶惶。于是她摆了摆手。
“行了,先散了吧,我找人处理好墨瑶的尸首,你们管好自己的嘴,若是闹到官府去,你们一个个的都要上那衙门里跪上一番。”
众人听了这话,都纷纷散去,各自回了屋。只有修灼站在原地,望着琉璃搀扶着琉欢离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令史,王爷马上回来了,叫你整理好剩余文书给他。”
燕裴点了点头,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停下手中的笔,将其摆放到一边。他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却从小将自己养在外面。他贵为朝扬王,却只给自己安排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官职,无非是想让自己名正言顺地为他记录城中的大小琐事,好让他在驻守边疆时也能了解城中的动态。就算他给了再多的私银,自己又怎能甘心?同为父王的孩子,凭什么自己不能住在朝扬王府?凭什么自己要将名字改为燕裴,而不能冠他的姓氏?自己一向敬重他,自从他暗地里开了知鸣阁以来,自己始终尽心竭力,将他安排的事都办得十分漂亮。可他难道就没想过,自己也会有不甘,也会想念早亡的母亲,哪怕她是罪人之女,哪怕她是个见不得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