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舒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阿娘不反对？”
高书宜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我有什么好反对的？我只盼我的孩子过得好就行。姜家是清贵的读书人家，门第也还好。说起门第……”
高书宜的语气淡了几分：“我也是小门小户。”
当年高家不过是边关寻常军户，世代守着边疆。
谁能想到，她那个从小在草地里打滚的兄长高毅，竟能从一介戍卒拼杀成如今威震朝野的魏王？
高家的门楣，就是这样一刀一枪硬生生打出来的。
高书宜现在时常想起幼年在怀朔镇的时光，可是那样平淡温馨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砚舒，你上次去潼关见到了他，是吧？”
周砚舒知道母亲说的是高毅。
察觉到母亲落寞的语气，周砚舒宽慰道：“阿娘，你还有我和阿宁。”
高书宜长叹了一口气，这段日子里她总梦见怀朔镇的草场。
那时候天很高，云很低，风从阴山北面卷过来，带着牧草与泥土的气息。
高家的小院就立在镇子西头，矮土墙围着一方天地，院角拴着两匹老马，是她父亲从前线退下来时带回来的。
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
三个哥哥里，大哥高毅最疼她。夏日里，高毅常背着她去草甸子上玩，教她认野花的名字——淡紫的是苜蓿，金黄的是野菊，白绒绒的是蒲公英。
她揪一把在手里，风吹过来，种子便散进碧青的草浪里，像一场细碎的雪。
那时候日子清苦，但快活。阿娘会煮浓香的奶茶，阿爹休沐时就带她去集市，用三文钱买一小包杏干，她能含在嘴里甜整整一天。
后来高毅从了军，再后来，他成了大晟的丞相。
高家搬进了雕梁画栋的府邸，她有了绣金线的罗裙，有了伺候梳洗的婢女。
可高书宜没想到，好日子的代价，竟是要拿她的一生去换。
高毅得势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许给了周凛——一个比她大十五岁的男人，丧妻，膝下己有儿女。
她不愿意，可高毅只是冷冷地看她一眼，说：“书宜，你得懂事。”
她哭过，闹过，可最终，还是穿着嫁衣，踏进了周家的大门。
所幸，周凛待她不错。他清俊端方，沉稳儒雅，不似边关那些粗莽武夫。
他的孩子们虽不是她亲生，却也敬她一声“母亲”。
日子久了，她渐渐认命，甚至觉得，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首到她生下砚舒。
那孩子生得玉雪可爱，眉眼像极了她幼时的模样。
她抱着他，心里头一次生出一种强烈的念头——她要护着他，绝不让他像自己一样，被人当作棋子摆布。
可周砚舒还不满一岁，周凛和高毅彻底闹翻了。
高毅野心勃勃，欲借兵权自立，而周凛却坚持投奔洛阳的杨裕。
高毅大怒，指着周凛的鼻子骂他背信弃义，甚至扬言要收回高书宜，另嫁他人。
那一夜，周凛问她：“你要留下，还是跟我走？”
高书宜低头看着怀里的砚舒，孩子睡得正熟，小手攥着她的衣角，浑然不知外头的风雨。
她知道，若她留下，高毅绝不会让她好过——他会再把她嫁给某个对他有用的将领，甚至可能强行带走周砚舒，当作拿捏周凛的筹码。
高书宜太了解自己的兄长了，他己经被权势蒙蔽了双眼，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出来。
她抬起头，对周凛说：“我跟你走。”
到了洛阳几年后，她又生下了周颂宁。
那时候，她以为日子会这样安稳地过下去。
可是后来周凛死了。
死在高毅设的局里。
她的哥哥害死了她的丈夫。
高书宜再也回不去怀朔镇了。
那些在草场上打滚的日子，那些带着青草香的晚风，早就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被命运吹散了。
高书宜回过神来，望着眼前这个己经长大的儿子，恍惚间又看见那个攥着她衣角酣睡的婴孩。
她伸手摸了摸周砚舒的脸，慈爱地笑了：“改日我就去姜家提亲。”
周砚舒的耳尖又红了，他低声道：“阿娘不必着急……”
“怎么不急？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高书宜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瞧那姜三娘子能自立开酒楼，一定是个有主见的，去晚了怕是要被别人家抢了先。”
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她可知道你的心思？”
周砚舒难得露出几分窘迫：“儿子……尚未表明。”
他不敢说出来的是，姜明微至今对他都还不熟，甚至他们两个至今为止只说过几句话。
高书宜忍不住笑出声：“你这孩子，战场上杀伐决断，怎么到了姑娘面前反倒畏手畏脚起来？”
她拍拍儿子的手背，“放心，阿娘去给你说和。”
早知道，她就不给周砚舒相看别的姑娘了。
她当初也是担心周砚舒的婚事，毕竟他整日就知道跟赵承昭混在一起，都不认识别的姑娘家。
高书宜想着给儿子介绍几个合适的，让他自己选选看。若是看不上，她不会勉强。
她还真没想到，周砚舒居然有喜欢的人了。
“你也不早些告诉我……”
高书宜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
周砚舒见状，一下子就慌了神。
上一次见母亲掉眼泪还是在妹妹出嫁的那天。
他赶忙认错：“阿娘，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瞒着你。”
“好孩子，我没怪你。”
那些来自怀朔的风，终究吹不到这里了。但此刻，高书宜忽然觉得，或许命运待她不算太薄。
上天给了她两个聪明伶俐，懂事孝顺的孩子。
“三日后是个吉日，”高书宜语气轻快起来，“我亲自去姜家走一趟。你也别闲着，明天一早就去找一下阿宁，让她帮着打听打听姜三娘子喜欢什么花色，咱们好准备聘礼。毕竟阿宁一向鬼点子多……”
周砚舒插嘴道：“母亲不是还怪我去得太勤快？”
听到这话，高书宜眼中终于漾起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