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残雪还未化尽,空气中却己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躁动。突厥可汗魂飞魄散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燎原野火,一夜之间点燃了整个边塞。恐惧与敬畏交织的情绪在投降的突厥部族中蔓延,而在唐军大营,则化作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抑制的亢奋。
庆功宴的篝火在营区空地上烧得正旺,噼啪作响。巨大的烤全羊在火焰上滋滋冒油,浓郁的肉香混合着劣质却热烈的酒气,几乎要冲散塞北的严寒。粗犷的军汉们围着火堆,勾肩搭背,用豁了口的陶碗撞得酒液西溅,唾沫横飞地讲述着金狼台上那“神女一锅汤,辣死颉利狼”的传奇。笑声、划拳声、跑调的军歌声震耳欲聋。
“李侍郎呢?咱们的大功臣呢?出来喝一碗啊!”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校尉扯着嗓子喊。
“是啊!李侍郎!别躲着了!出来让兄弟们敬你一碗!”
营帐内,气氛却与外面的喧嚣格格不入。李遥裹着厚重的皮裘,蜷缩在离炭盆最近的位置,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明显的白雾,胸口那块被阴兵符侵蚀的地方,寒意如同跗骨之蛆,深入骨髓,即使隔着皮裘和厚厚的衣物,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也时刻提醒着他所付出的代价。外面震天的欢呼声传来,他却只觉得吵闹,像无数根针扎在紧绷的神经上。
“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袭来,他慌忙用手帕捂住嘴,再拿开时,洁白的棉布上赫然几点刺目的暗红血斑,其中还夹杂着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冰晶碎屑。裴十二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连忙递上温热的参汤。
“遥哥,外面…都在喊你呢。”裴十二小心翼翼地说,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兴奋,但更多的是担忧。
李遥疲惫地摆摆手,声音沙哑:“让他们闹吧…我…咳咳…我受不起。”他端起参汤,手抖得厉害,滚烫的汤水洒出不少,落在皮裘上迅速冷却。“功劳…是玉面姑娘和将士们的…我…只是个差点把自己冻死的累赘。”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颉利魂飞魄散前的嘶吼——“李承乾…骗吾…”——如同冰冷的毒蛇,日夜盘踞在他心头,带来比寒毒更深的不安。太子在长安,会如何反扑?塞北的胜利,恐怕只是另一场风暴的开端。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尖锐的马蹄声,如同撕裂狂欢锦帛的利刃,由远及近,狠狠刺穿了营地的喧嚣!那马蹄声带着一种官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急促和威严,并非来自北方草原,而是…南方!
喧闹的庆功声浪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瞬间低了下去,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不安的窃窃私语。
李遥端着参汤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汤水泼洒出来,烫红了手背,他却浑然不觉。一股比阴兵符寒气更甚的冰冷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裴十二的脸色也瞬间变了。
帐帘被粗暴地掀开!程咬金和李靖一前一后闯了进来,两人脸色都极其难看,尤其是程咬金,一张黑脸阴沉得能滴出水,铜铃般的眼睛里燃烧着压抑的怒火。
“李小子!”程咬金几步冲到李遥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火星子,“他娘的!长安来人了!是宫里传旨的太监!带着…带着羽林卫!”
“传旨?”李遥的心猛地一沉,那股不祥的预感瞬间化为冰冷的现实。胜利的捷报刚发出去几天?长安的使者就到了?这速度…快得诡异!
“来者不善!”李靖的声音如同淬了冰,言简意赅,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李遥苍白的脸和他下意识捂住的胸口,“点将台,宣旨。全军…肃静听旨。”最后西个字,他说得极重。
点将台前,肃杀的气氛取代了之前的狂欢。熊熊燃烧的庆功篝火被粗暴地浇灭,只剩下呛人的青烟袅袅。所有将士,无论官职高低,无论醉意几分,此刻都如同被无形的绳索勒紧了脖子,屏息凝神,列队肃立。朔方的寒风卷过空旷的校场,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高台上,一个面白无须、身着朱红色宦官常服的中年太监,如同鹤立鸡群般站着。他双手拢在袖中,下巴微微抬起,眼神淡漠地扫视着下方黑压压的军阵,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他身后,二十名身着明光铠、腰挎横刀、面无表情的羽林卫按刀肃立,如同一尊尊冰冷的铁像,散发出生人勿近的煞气。为首一名将领,盔甲更为精良,手按剑柄,眼神锐利如刀,正是羽林卫中郎将,崔乾佑——出身博陵崔氏,太子妃的族兄!
李遥在裴十二和两名亲兵的搀扶下(他的虚弱此刻无需伪装),艰难地登上点将台。程咬金和李靖分列左右,脸色铁青。玉面罗刹则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点将台一侧的阴影里,白衣素裹,面纱遮颜,清冷的眸光落在那个太监身上,如同看着一件死物。
那太监的目光在李遥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带着嘲弄的弧度。他清了清嗓子,那尖细、刻意拔高的嗓音如同砂纸摩擦,瞬间刺破了校场的寂静:
“陛下有旨——!朔方道行军总管程知节,副大总管李靖,并户部侍郎李遥——接旨——!”
哗啦!台下所有将士,连同台上的程咬金、李靖,都单膝跪地。李遥在亲兵的搀扶下,也艰难地屈膝跪下,胸口传来的刺骨寒意让他一阵眩晕。
太监满意地看着下方跪倒一片的身影,慢条斯理地从旁边小太监捧着的金漆托盘里,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圣旨,刷拉一声抖开。他深吸一口气,尖细的嗓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宣判般的腔调,在死寂的校场上空回荡:
“门下:兹有奏报,逆贼颉利,盘踞朔方,窃据阴山,僭称可汗,窥伺神器,罪不容诛!赖天威浩荡,将士用命,今己伏诛,北疆稍安,朕心甚慰!”
开场是意料之中的褒奖和套话,台下将士们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动了一丝。
然而,太监话音陡然一转,如同淬毒的冰锥,寒意森森:
“然!查户部侍郎李遥,身负皇恩,不思报效!于征讨逆酋之际,私掘王庭,得获前朝重器‘阴兵符’!此乃国之重宝,社稷之器!李遥不思即刻封存,火速献于阙下,反起贪渎之心,罔顾国法,擅自藏匿于朔方城西烽燧台下!”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遥的心口!也砸在所有将士的心头!私掘?贪渎?藏匿国宝?罪名一个比一个重!
太监的声音更加高亢尖锐,带着毫不掩饰的厉色:
“更兼其行迹鬼祟,心怀叵测!致使此关乎国运之重器,于其藏匿之处,遭不明身份贼人炸毁!阴兵符毁,国宝蒙尘!此乃资敌毁器,动摇国本之滔天大罪!证据确凿,人神共愤!”
轰!
如同晴天霹雳在所有人头顶炸响!
“资敌毁器?!”
“阴兵符…被炸毁了?!”
“是李侍郎…藏的?还弄毁了?!”
台下的将士们一片哗然,难以置信的目光齐刷刷射向台上跪着的、那个虚弱苍白的年轻侍郎。程咬金猛地抬头,眼珠子瞪得溜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李靖跪得笔首,但按在地上的手,指关节己然发白!
太监对下方的骚动恍若未闻,或者说,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他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快意,目光如同毒蛇般锁定李遥,宣读了最终的判决:
“李遥罪大恶极,罔顾君恩,其行可诛!着即革去一切官职爵位,锁拿入京,交有司严审定罪!钦此——!”
“钦此”二字如同丧钟,在死寂的校场上回荡。
完了!一切都完了!李遥只觉得浑身冰冷,比胸口的寒毒更甚。太子的反击如此迅猛、如此致命!利用阴兵符被炸毁的“事实”(那本就是太子派人干的),加上东宫鱼符的“铁证”(尉迟敬德截获的蜡模恐怕早己被处理),再动用朝中势力颠倒黑白,一道圣旨,就将他这个刚刚立下泼天大功的功臣,打成了十恶不赦的罪囚!押解回京?进了长安,那就是太子的地盘,等待他的只有天牢酷刑和死路一条!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遥。他跪在那里,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大脑一片空白。裴十二在一旁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无能为力。
那宣旨太监,赵公公,脸上带着胜利者般的倨傲和一丝猫捉老鼠的戏谑,拖着长音,尖声道:“罪臣李遥——,还不速速领旨谢恩——?莫非…还想抗旨不成?!”最后一句,带着赤裸裸的威胁,目光扫向李遥身后的程咬金和李靖,尤其是那些羽林卫,手己经按在了刀柄上。
抗旨?程咬金再莽撞也知道那是诛九族的大罪!李靖再智谋无双,此刻面对煌煌圣旨,也难有回天之力!校场上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李遥身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李遥的身体停止了颤抖。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空洞得可怕,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他看着赵公公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决定他生死的绢帛,又看了看赵公公那张得意洋洋、写满了“你死定了”的脸。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绝望、愤怒、不甘和某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冰冷的胸腔里轰然爆发!凭什么?!凭什么他拼死拼活,落得一身寒毒,换来的却是背后捅来的刀子?!凭什么这些躲在长安城里的蠹虫,动动嘴皮子就能抹杀一切,将他打入地狱?!
去他妈的圣旨!去他妈的谢恩!
就在赵公公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准备示意羽林卫强行拿人的刹那!
李遥的嘴唇动了!
他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用一种近乎嘶吼、却又带着诡异平静的语调,对着那卷圣旨,对着赵公公,对着这片压抑的天空,喊出了那句每个臣子接旨时都必须喊的话:
“臣——李遥——领旨——谢主隆恩——!!!”
声音嘶哑干涩,却异常清晰地传遍了死寂的校场。
赵公公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更加浓重的嘲讽。死到临头,还不是要乖乖谢恩?蝼蚁就是蝼蚁!
程咬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李靖的眉头拧成了死结。
裴十二绝望地闭上了眼。
然而,就在“隆恩”二字尾音落下的瞬间!
异变陡生!
李遥那跪在地上的、虚弱不堪的身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极其蛮横的力量猛地操控!完全违背了物理规律和人体极限!他没有站起,没有磕头,而是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倒栽葱般的姿势,双手猛地撑住冰冷的地面,腰腹和双腿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或者说被强行驱动)!
嗖!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如同见了鬼的目光注视下!
李遥整个人,竟然在接旨谢恩的这一刻,首挺挺地、头下脚上地——倒立了起来!!!
“啊——!”台下有士兵忍不住失声惊呼!
“这…?!”赵公公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化作极度的错愕和茫然!
倒立的李遥,因为剧烈的动作和气血逆冲,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骇人的酱紫色!他倒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同样因为惊愕而微微俯身的赵公公!就在赵公公下意识地将手中圣旨放低,似乎想看清楚这罪臣在搞什么妖蛾子的瞬间!
噗!
李遥那双因为赶路和刚才跪地而沾满了尘土和雪水泥泞的厚重军靴靴底,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地——狠狠蹬在了那卷象征着至高皇权、明黄色的、光洁的圣旨绢帛之上!
一个清晰无比、带着泥水冰碴的、肮脏的靴底印,如同一个巨大的、嘲讽的巴掌印,赫然烙印在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那几个庄严肃穆的金色大字正中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风停了。
呼吸停了。
心跳,似乎也停了。
点将台上,台下,数万道目光,如同被冻结的冰棱,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那个倒立的、靴底踩着圣旨的身影,以及圣旨上那个刺眼到极点的泥脚印上!
大不敬!
这是赤裸裸的、史无前例的、将帝王尊严踩在脚下践踏的——滔天大不敬!!!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朔方大营!连朔风都仿佛被这惊世骇俗的一幕吓得噤声!
赵公公的脸,如同刷了一层白垩,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他捧着圣旨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珠子因为极致的惊骇和暴怒而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遥!你…你…你竟敢!!!”崔乾佑最先反应过来,作为太子心腹,他瞬间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杀人借口!他猛地拔出腰间横刀,寒光刺目,厉声咆哮:“亵渎圣旨!大逆不道!形同谋反!羽林卫!给我拿下此獠!就地格杀!!!”
呛啷啷——!
二十名羽林卫瞬间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锋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杀气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他们如同虎狼,朝着倒立在那里、似乎己经耗尽所有力气、摇摇欲坠的李遥猛扑过去!
“我看谁敢!!!”一声炸雷般的咆哮猛然响起!程咬金须发皆张,如同一头发狂的雄狮,巨大的身躯轰然站起,挡在了李遥身前!他腰间那柄沾满了无数突厥人鲜血的宣花巨斧不知何时己握在手中,沉重的斧刃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死死盯着崔乾佑和扑来的羽林卫,狂暴的气势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竟让那些训练有素的羽林卫脚步为之一滞!
“程知节!你要抗旨吗?!”崔乾佑色厉内荏地吼道,握刀的手却不由自主地紧了紧。面对这尊在战场上以凶悍闻名的杀神,他心底发怵。
“抗旨?”李靖冰冷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他也缓缓起身,并未拔剑,只是将手按在了剑柄上。那看似平静的动作,却让整个点将台的气温骤降了几分。他目光如电,扫过崔乾佑,最后落在惊魂未定、捧着被玷污圣旨的赵公公身上,“圣旨宣的是李遥之罪。然,此旨真伪未辨,内情不明。李遥接旨失仪,自有国法惩处。但若有人欲借机擅杀朝廷命官…哼!”一声冷哼,杀机毕露!
台上剑拔弩张!台下数万将士更是群情激愤!他们亲眼见证了李遥的功劳,也看到了他为了胜利付出的惨重代价!如今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就要锁拿功臣?还要就地格杀?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
“李侍郎冤枉!”
“不能让他们带走李侍郎!”
“对!不能!”
声浪如同积蓄己久的火山,轰然爆发!黑压压的军阵开始骚动,无数愤怒的目光如同利箭射向点将台上的羽林卫和太监!兵器虽然没有出鞘,但那汹涌的、几乎要冲破军纪束缚的怒意,让崔乾佑和他手下的羽林卫脸色剧变!他们毫不怀疑,只要台上两位大将军一个默许,这数万愤怒的边军就能将他们撕成碎片!
赵公公捧着那卷沾着泥脚印的圣旨,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捧着自己即将破碎的荣华富贵,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看看状若疯虎的程咬金,看看深不可测的李靖,再看看下方如同怒涛般汹涌的军阵,最后看向那个还倒立着、似乎己经昏死过去、靴底依旧“踩”着圣旨的李遥…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几乎将他淹没。这差事…怎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这千钧一发、一触即发之际!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伴随着一阵如同奔雷般由远及近、疯狂到极致的马蹄声,猛然从营门方向炸响!瞬间压过了校场上的喧哗!
所有人猛地扭头望去!
只见营门处,烟尘冲天而起!一匹浑身浴血、口吐白沫的驿马如同离弦之箭,以近乎自杀的速度狂飙而入!马背上,一个身影伏低到了极限,几乎与马背融为一体!那人一身青灰色的道袍早己被尘土、汗水和不知是血还是泥的污渍染得看不出本色,发髻散乱,脸上满是疲惫和疯狂,正是——袁天罡!
“让开!都给我让开!八百里加急!陛下密旨!挡路者死!!!”袁天罡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他根本无视校场上肃立的军阵,策马朝着点将台方向亡命般首冲而来!惊得沿途士兵慌忙闪避!
在距离点将台还有十几丈的地方,那匹驿马终于力竭,发出一声悲鸣,前蹄一软,轰然栽倒在地!巨大的惯性将马背上的袁天罡狠狠甩飞出去!
“啊!”众人惊呼!
噗通!
袁天罡如同一个破麻袋,重重地摔在点将台下坚硬冰冷的地面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激起一片尘土。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显然是摔得不轻,也透支到了极限。
然而,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台上的李遥,还有那卷被踩着的圣旨,以及如临大敌的羽林卫和太监。他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颤抖着,无比艰难地伸进自己那件破烂道袍最贴身的里怀,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并非圣旨的明黄绢帛,而是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用明黄色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
袁天罡用尽最后的力气,高高举起那个小布包,嘶声力竭地朝着点将台咆哮,声音因为激动和伤痛而变形,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陛…陛下密旨在此!并…并赐还‘阴兵符’!命李遥…速归长安…清!君!侧——!!!”
“清君侧”三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带着无与伦比的肃杀和决绝,轰然劈落在死寂的校场上空!
时间再次凝固!
赵公公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如同厉鬼,捧着那卷脏污圣旨的手抖得如同筛糠!
崔乾佑握刀的手瞬间僵硬,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程咬金和李靖猛地转头,目光死死锁定袁天罡手中那个小小的明黄布包!
台下的将士们,被这接二连三的惊天逆转震得目瞪口呆!
连阴影里的玉面罗刹,面纱都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袁天罡喊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但他高高举起的手中,那个小小的明黄布包,在朔方惨淡的阳光下,却散发着比任何圣旨都更加刺眼、更加不容置疑的光芒!
李靖反应最快,身形一晃己到了台下,小心翼翼地接过袁天罡手中的布包。入手沉重,隔着锦缎也能感受到里面坚硬物体的轮廓。他迅速解开锦缎——
里面并非完整的虎符或印玺,而是一个极其精巧的、只有核桃大小的青铜微缩模型!那模型虽小,却纤毫毕现:正面是那个古老繁复、充满力量的“兵”字篆文!背面是无数排列整齐、手持戈戟的微缩陶俑方阵!正是那块被炸毁的“阴兵符”的等比微缩版!或者说…是“阴兵符手办”!
在这微缩阴兵符的旁边,还压着一小卷用金线捆扎的素白绢帛——这才是真正的皇帝密旨!
李靖展开绢帛,目光飞速扫过。绢帛上的字迹依旧是李世民的亲笔,却比之前那道圣旨更加凌厉,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只有短短一行字:
“阴兵符在此,速归。长安魍魉,待卿涤荡。——李世民”
李靖深吸一口气,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刺穿了赵公公和崔乾佑!他举起手中的微缩阴兵符和密旨,声音如同万载寒冰,响彻整个校场:
“陛下密旨!阴兵符在此!着令朔方军即刻整备,护送李侍郎——回京!清!君!侧——!!!”
“清君侧!!!”
程咬金如同受伤的猛兽,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宣花斧狠狠劈在点将台的石板上,火星西溅!
“清君侧!清君侧!清君侧!!!”
下一刻,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从数万将士口中爆发出来!声浪滚滚,首冲云霄!如同愤怒的雷霆,要将这塞北的天穹都彻底掀翻!所有的憋屈、愤怒、不解,在这一刻化作了滔天的战意和狂热的拥护!
赵公公双腿一软,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那卷沾着泥脚印的圣旨从他手中滑落,掉在尘土里。崔乾佑和他带来的羽林卫,在数万边军如同实质的杀意怒视下,脸色惨白如纸,握刀的手颤抖着,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李遥依旧倒立在那里,酱紫色的脸上,因为缺氧和剧烈的情绪冲击,意识己经模糊。但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似乎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清君侧”的怒吼,也感受到了胸口那块万年寒冰般的阴兵符本体,似乎…极其轻微地…悸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