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元城,县衙后院。
张父张益达,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首裰,花白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正对着一局残棋凝神。
他早年读过书,虽未考取功名,但心思活络,靠着祖辈传下的基业,也算县里体面人物。
自从跟着张行扯旗造反,与长子张俊分道扬镳后,他心中那份商人的审时度势便压过了对安稳家业的眷恋,可今日,这份平静被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
“老爷!老爷!大少爷……大少爷他……”
张益达眉头一皱,刚抬起头,就见一个身影踉跄着扑到石桌前,竟是长子张俊!
张俊一身锦缎袍子沾满了泥点,发髻散乱,哪还有半分往日乡绅的体面?
他看到张益达,首接跪倒在地,涕泪横流:“爹!爹!救救儿子!救救咱张家的田产基业啊!”
张益达惊得站起身:“俊儿?你……怎么来了?快起来!成什么样子!”他伸手去扶,心中却是一沉。大儿子这副模样,定是那重税的风声把他吓破了胆。
张俊哪里肯起,死死抱住张益达的腿,:“爹!外头都在传,二弟他要按田亩多少课重税!
咱家……咱家那二百多亩地,还有城里的镖局和铺子,可都是您和祖辈辛苦攒下的!要是真按那传的来,田多税重,咱家……咱家就全完了啊!
爹!看在您是他亲爹的份上,咱家的税……能不能免了?哪怕少收点也行啊!爹!您可得救救儿子,救救张家啊!”他仰着脸,眼中是走投无路的绝望。
张益达看着长子这副窝囊相,心头又是气恼又是无奈。
想起分家时的龌蹉,种种过往涌上心头,但偏偏血脉相连,终究硬不起心肠。
他用力将张俊拽起来,沉着脸低喝道:“慌什么!天塌不下来!你二弟做事,自有他的章法!只是……”
他捻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商人特有的精明与忧虑,“士绅一体纳粮,这力道太猛了!这不是杀鸡取卵吗?咱们刚打下的根基,还怎么稳得住?行儿……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张俊根本听不进这些,只觉得父亲也在犯难,恐慌更甚:“爹!什么钱袋子地头蛇!那是要割咱们的肉啊!二百多亩地!
按重税交,咱家就得卖地卖铺子去填窟窿了!二弟他是要做大事的!可也不能拿亲哥开刀吧?您就告诉他,意思意思,收个样子就成……”
张益达看着语无伦次、只知哭求的长子,失望与烦躁交织。
他猛地一拍石桌:“糊涂!你以为这是菜市场讨价还价?这是造反!是提着脑袋干的营生!行儿如今掌着两县兵马,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能因私废公,坏了规矩?”
“爹!”张俊绝望地嘶喊,“那您就眼睁睁看着咱家几代人的心血败光?”
“心血?”张益达冷笑一声,带着乱世中磨砺出的冷酷,“是那些兼并来的田?还是靠盘剥佃户攒下的银子?
张俊被父亲这番前所未有的话震得呆住了,茫然地看着他。
张益达看着长子这副不成器的样子,长叹一声,语气缓和下来:“罢了。你先回去。爹会去见行儿,问个明白。”
他语气陡然严厉,“回去后,夹起尾巴做人!该纳的税,一个子儿也别想少!要是私底下搞些小动作!让我知道你敢阳奉阴违……不用行儿动手,爹第一个收拾你!张家军立的规矩,张家人要带头守!”
张俊失魂落魄地被管家搀扶着离开了县衙后院,张益达独自站在石桌前,眼神复杂。
夜色深沉,张府书房烛火通明。
张行正伏案审视着各地汇总的征兵名册和初步的田亩清查简报,张益达推门而入。
“行儿。”
“父亲。”
张益达没有客套,开门见山:“外头传得沸反盈天,人心惶惶,按亩重征,士绅一体纳粮……这不是空穴来风吧?
咱们刚打下两座空城,根基未稳,粮饷军需处处捉襟见肘。你把这些人得罪狠了,断了他们的特权,等于自断一臂!
这新政,是杀鸡取卵,还是饮鸩止渴?尤其是那士绅一体纳粮!功名免税是朝廷恩典,是读书人的体面!
你这一刀砍下去,得罪的不是一家两家,是整个士绅阶层!他们才是真正掌握地方话语权的人!失了他们的心,往后咱们的政令,还能出得了这县衙大门吗?”
等张父说完,张行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们打下的,是两座空城!府库空虚,百姓困顿。为什么空?为什么穷?
根子就在这不均二字上!田亩鱼鳞册上登记的数字,与实际田亩相差几何?那些阡陌相连的良田,挂的是谁的名?享受免税特权的是谁?
是那些有功名的士绅地主!他们兼并土地,隐匿田产,将赋税徭役层层转嫁到仅有薄田甚至无田的贫民身上!
这天下焉能不乱?我们造反,为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换一批人继续趴在百姓身上吸血?”
张益达被儿子这番话说得心头一震,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
张行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田亩清查简报,递到父亲面前:“您看看这个,这是我们的人初步查访的结果,仅仅广元县,初步估计,被士绅大户以各种名目隐匿的田产,就不下西十万亩!
这些田,本该纳粮,却因功名特权,一文不交!这万顷良田该纳的粮,都压在了那些只有几亩薄田甚至无田的百姓身上!
这就是祖制?这就是体面?新政推行,必有章法,一体纳粮是原则,绝不动摇!”
张益达捏着那份简报,手指微微发白。儿子的话,像重锤敲在他心上。
他看到了儿子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决心,也看到了背后的深远考量。
长久的沉默后,张益达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没有再质疑,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透着一股决然:
“好…好!你既己思虑周详,决心己定…那便按你的章程办吧!张家的地…该纳多少,一文不少!俊儿那里…我去说!”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至于那些还想兴风作浪的…张家军立的规矩,就得用铁腕来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