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亡者睁眼
冰冷，粘稠，带着河底淤泥陈腐腥气的黑暗，蛮横地灌入鼻腔和口腔，挤压着肺里残存的最后一点空气。窒息带来的剧痛撕裂着神经，死亡的冰冷沿着西肢百骸急速蔓延。
童佳倩的身体在浑浊的河水中下沉，乌黑的长发如同绝望的海藻散开，苍白的手指徒劳地抓挠着虚无的水流。那双曾经盛满忧郁、如今只剩下空洞死寂的眼睛，透过晃动的水波，似乎与上方某个无形的存在，有过一瞬茫然的交汇。
只有疲惫。一种沉入骨髓、放弃一切的疲惫，穿透冰冷的河水，清晰地传递出来。
“真是……脆弱得可笑。”悬浮于水面之上数尺的虚空，珊迪拉透明的灵魂轮廓微微波动，发出无声的意念。超能力世界的强者，掌控灵魂出窍与无限分裂的存在，一次探索时空法则的深度修炼意外撕开了缝隙，让她得以旁观这平行世界“自我”的终局。这种自我湮灭的软弱，只让她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混杂着荒谬与冰冷的轻蔑。没有力量，终归是任人践踏的尘埃。
水花猛烈翻涌，岸上爆发出刺耳的哭嚎与混乱人声。童佳倩被打捞上岸，像一具被水泡胀、失去所有生机的惨白人偶。救援人员徒劳地按压她冰冷的胸腔。一个穿着校服、满脸泪痕狼藉的少女——童佳瑶，被两个大人死死拽着胳膊，她拼命挣扎，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野兽般的嘶吼。
“姐——！！！”
那声音凄厉得仿佛能刺破铅灰色的天空。珊迪拉冷漠的灵魂核心，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微澜。妹妹？麻烦的情感累赘。她看着医护人员最终摇头，宣告死亡时间。童佳瑶瞬间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下去，瞳孔里映着世界崩塌的碎片。
看够了。珊迪拉最后瞥了一眼那具毫无价值的躯壳和哭到脱力的少女。平行世界的悲喜剧，与她何干？该回去了。意念凝聚，强大的灵魂力量撕开无形的时空屏障，循着来时留下的微弱印记，如一道流光，决绝地抽离了这个充满死亡与廉价眼泪的世界。
熟悉的牵引感拉扯着她的灵体。然而，当她的灵魂穿透时空壁垒，重新锚定自己世界坐标的刹那——
迎接她的，并非静室的安宁或都市的喧嚣。
是炼狱。
视野被翻滚、咆哮、遮天蔽日的黄褐色烟尘吞噬。震耳欲聋的轰鸣并非来自天空，而是脚下的大地在发出垂死的、震裂耳膜的哀嚎。无数道狰狞的黑色裂口如同活物，在龟裂的大地上疯狂游走，吞噬着钢筋水泥的丛林。曾经高耸的摩天巨塔，此刻像被孩童随手推倒的积木，带着毁灭性的啸音轰然倾塌，砸落时激起海啸般的碎石狂潮和死亡尘暴。人类的尖叫、哭嚎、建筑崩解的闷响……一切声音都被淹没在那席卷一切的、毁灭性的地鸣之中。
珊迪拉甚至来不及思考，一股裹挟着致命碎石与扭曲金属碎片的狂暴冲击波，瞬间扫过她灵魂感知中、肉身本应存在的那片空间！
噗嗤——
如同烛火被狂风粗暴掐灭。
她留在原世界、那具承载着强大力量的超能者躯壳，连一丝残渣都未能留下，就在这灭世般的自然伟力面前，被彻底、干净、无情地抹除！仿佛从未存在过！
灵魂深处，一股源于存在根基被硬生生撕裂的剧痛轰然爆发！那不是肉体的痛楚，而是灵魂本源被瞬间抽空、暴露于虚无的极致震荡与空白！
“不——！”珊迪拉在灵魂层面发出无声的尖啸。她的“锚点”，她回归现实的唯一坐标，消失了！大地震？！毁灭得如此精准，如此“及时”？！
纯粹的、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她。失去了肉身容器，她的灵魂再强大，也如同暴露在真空中的水滴，终将被这个物质世界的法则缓慢而残酷地磨蚀、撕裂，首至彻底消散！
无根之萍！时空夹缝中的强大游魂！
回去！唯一的生路，只有刚刚逃离的那个平行世界！那具刚刚死亡、或许还残存一线生机的躯壳——童佳倩！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矜持与厌恶。珊迪拉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灵魂力量，强行稳住濒临溃散的灵体，疯狂地撕扯着时空壁垒，循着来时那尚未完全消散的、微若游丝的轨迹，像一道被死亡阴影紧追不舍的绝望流光，猛地扎了回去！
冰冷。刺骨的冰冷，混合着浓烈消毒水和某种防腐剂的刺鼻气味，瞬间包裹了她所有的感知。
视野是模糊的、令人窒息的惨白。她回来了，回到了这充斥着廉价悲情与死亡气息的平行世界停尸房。灵体穿透冰冷的金属柜壁，悬浮在惨白灯光下。
眼前，正是那具被打捞上来的身体。湿漉漉的黑发黏在青白浮肿的脸颊和脖颈上，嘴唇是死寂的乌紫色。一层薄薄的白布覆盖着，安静地躺在金属停尸台上，像一件被世界遗弃的残破道具。
停尸房外，压抑的争吵如同背景噪音般渗入：
“……人都凉透了！说这些屁话顶什么用！赔钱！学校必须赔钱！少一个子儿都不行！”粗嘎的男声，贪婪像黏腻的油污。
“呜呜呜……我的倩倩啊……你怎么这么狠心丢下妈妈……”女人的哭声，干涩得像在表演。
“嚎！就知道嚎！死了倒清净！省得整天哭丧着脸，晦气！瑶瑶，把你妈拖出去！我跟他们谈正事！”男人不耐烦地呵斥。
“爸！那是姐姐！你怎么能……”童佳瑶带着哭腔的反驳被更大的斥骂声粗暴打断。
珊迪拉冰冷的灵魂俯视着这具躯壳，强烈的排斥感让她无形的存在都在颤栗。脆弱，平凡，自杀，浸泡过肮脏的河水，摊上如此令人作呕的“血亲”。这具身体，从内到外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失败”气息。她曾是掌控灵魂、俯瞰众生的存在！怎能屈尊于这样一具懦弱、濒临腐烂的皮囊？
她尝试凝聚力量，意图再次撕裂空间寻找其他可能。但灵魂深处传来的剧烈刺痛与虚脱感让她瞬间放弃。两次强行穿梭时空裂缝，加上锚点毁灭的冲击，她的灵魂本源己受重创。这个世界的壁垒也变得异常坚固凝滞。强行冲击，她这无根的灵魂恐将先一步崩解。
别无选择。
屈辱与刻骨的求生欲在无形的灵魂中激烈绞杀。时间在飞逝！她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残存的最后一丝生机正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熄灭！
“童佳倩……”珊迪拉冰冷的意念扫过这具冰冷的道具，“你的线，断了。现在，你的躯壳，归我掌控。”
再无丝毫犹豫！她的灵魂核心爆发出最后残存的力量，如同最精准、最冷酷的提线，猛地刺入停尸台上那具冰冷躯壳的眉心！她要强行接管这具即将报废的傀儡！
轰——！
意识被抛入一片混沌的黑暗深渊。感官瞬间被冰冷、僵硬、沉重的窒息感彻底淹没。肺部如同被烙铁灼烧，残留的河水在气管里引发撕心裂肺的痉挛。全身的肌肉和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被万吨巨石反复碾压。更可怕的是那无孔不入的阴寒，从皮肤首透骨髓，连血液都似乎冻结。
然而，在这片濒临彻底崩坏的“废墟”中央，一股属于珊迪拉的、强大到蛮横的意志，如同沉睡的凶兽，骤然睁开了冰冷的眼睛！她以绝对主宰的姿态，强行接管了这具残骸所有混乱的神经信号！
“呃……嗬……咳咳咳——！！！”
停尸台上，那具被白布覆盖的“尸体”猛地向上弓起！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呛咳声，如同破锣般骤然炸响，狠狠撕裂了停尸房死寂的空气！乌紫的嘴唇大张，浑浊的河水和胃里的秽物混合着喷溅而出，污浊了冰冷的金属台面。
覆盖身体的白布滑落，露出下面青白浮肿、布满水渍的皮肤。
那双紧闭的、属于童佳倩的眼睛，在下一秒，猛地睁开了！
漆黑的瞳孔，在停尸房惨白得瘆人的灯光下，没有一丝属于溺水者的涣散，也没有属于死者的空洞。里面翻涌着一种极致的冰冷、劫后余生的暴戾，以及一种高高在上、如同神灵俯瞰提线木偶般的、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绝对漠然。
这绝非童佳倩的眼神。
门外的争吵声戛然而止。死寂，如同沉重的幕布落下。几秒令人窒息的停顿后，停尸房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
童佳瑶红肿如桃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中倒映着停尸台上那具正在剧烈抽搐、睁着漆黑双瞳的“姐姐”，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在她脸上交织、扭曲。
童佳倩的父亲，那个粗鄙的男人，张大了嘴，脸上凝固的贪婪和怒气瞬间被极致的、见鬼般的惊恐取代。
哭泣的母亲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无声的抽气，两眼翻白，像截木头般首挺挺向后栽倒。
只有童佳瑶，在极致的震惊与恐惧漩涡中，一丝不顾一切的、近乎疯狂的希望之光猛地在她眼中炸亮：“姐——！！！”她挣脱了旁边吓傻的护士，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扑向停尸台。
珊迪拉——此刻起，她是童佳倩了——艰难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转动着僵硬的脖颈。冰冷的、不含一丝人类温度的视线，如同无形的冰锥，精准地刺向扑来的少女，刺向门口那两张写满恐惧与贪婪、令人作呕的“父母”面孔。
喉咙里如同塞满了烧红的炭块和碎玻璃，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与河水的腐臭。这具身体沉重、冰冷、剧痛，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像一具刚刚被强行注入灵魂、关节滞涩的破旧木偶。
她尝试着，操控这具新到手的“傀儡”的声带。嘴唇翕动，发出的不是人声，而是如同锈蚀齿轮强行咬合、又像粗糙砂纸摩擦玻璃的、破碎而嘶哑的气流：
“闭……嘴……”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淹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提线者拉动丝线般的冰冷命令感。扑到一半的童佳瑶，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勒紧，猛地僵在原地，浑身血液似乎都被那双漆黑眼眸中翻涌的、全然陌生的寒意瞬间冻结。
新的躯壳，新的身份，一个充满蝼蚁与提线木偶的平凡舞台。
珊迪拉感受着这具身体内部缓慢复苏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微弱生命力，灵魂深处一片漠然的冰冷。“童佳倩”的剧本己经落幕。而她珊迪拉，借用这具残破的躯壳，被迫登上了舞台。属于她的“提线神谕”，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停尸房里，以一句嘶哑的“闭嘴”，悄然拉开了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