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藤湾水寨，议事堂。
昏黄的鱼油灯光在粗糙的原木桌案上摇曳，将围坐众人的身影投在厚实的帆布墙壁上，如同跳动的剪影。空气里弥漫着新木的潮气、桐油的焦香、海水的咸涩，以及一种无声酝酿的凝重。
赵晞晞的目光沉稳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卓谋那张刻满风霜、沉稳如山的古铜色脸庞上。“卓将军，”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灯火的噼啪声，“你部自崖山血战，与张帅分兵南下，一路漂泊至此，历经艰险。如今我等暂得喘息，需详知这南洋海路详情。尤其自崖山南遁以来。此地虽暂安，然海疆诡谲，不可不察。”
卓谋闻言，挺首了腰背，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深沉的悲怆与决绝。他仿佛又看到了崖山那片被血与火染红的海天，看到了陆秀夫背负幼帝毅然蹈海的悲壮身影。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从怀中取出一卷用坚韧树皮纸和木炭绘制的潟湖周边地形草图，铺展在桌上林默的水道图旁边。他的手指没有指向潟湖，而是坚定地移向了图上海域更广阔的北方——那片标注着崖山至占城传统南下航线的海域。
“殿下所问，正是末将心中所虑。”卓谋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海风磨砺出的沙哑，更带着一份沉甸甸的历史重负，“崖山…那日…”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微哽，随即化为钢铁般的坚定，“末将率亲兵部众并十余艘快船，拼死撕开元狗包围，向南突围！彼时船虽轻快，然皆带伤，将士们血染征袍，心中唯念——为华夏存一脉星火，向南！再向南！”
他顿了顿，手指在那片代表崖山以南、占城外海的海域上重重一点，眼神中流露出深沉的警惕与困惑：“船队一路南行，避开元狗主力，历尽风涛。起初，我等本欲循旧例，前往占城寻求喘息之地。然行至此处，末将座舰瞭望哨便发现了一支极其古怪的船队！”
议事堂内的空气瞬间凝滞。李海身体前倾，双眼精光爆射；林默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鹰隼隼般的目光锐利地锁定卓谋；病榻上的张世杰，浑浊的独眼猛地睁开一条缝，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
“此船队，仅有三艘。”卓谋继续道，语气带着百战老将特有的审慎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其形制…前所未见！绝非我大宋任何船型，亦非占城、真腊商船之制，更非元狗海鳅鳅、鹰船之貌。其船体…异常狭长低矮，如贴水滑行之毒蛇！船艏尖锐如凿，几欲破浪！艉艉部高翘，吃水线极深！船帆…竟是玄黑之色！三桅巨帆，鼓胀如垂天之翼，于碧海蓝天之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更无任何旗帜标识，船身涂着一种近乎海水的深蓝灰，阳光下几与波涛融为一体！”
他描述的景象，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诡异感。
“初见此船，末将疑其为前所未见之悍匪巨寇。”卓谋的声音愈发低沉，“彼时我部船小兵疲，不敢硬撼，立刻下令全队戒备，弓弩上弦，各船互相靠拢，加速南行！然…怪事发生了！”
他环视众人，眼中疑云密布：“那船队…竟毫无反应！既不加速逼近，摆出攻击阵型，亦不转向逃离，更无海盗惯常的唿哨恐吓。它们只是…如同鬼魅般，远远缀在我船队侧后方约莫五里处，航向与我完全一致！无论我船队如何变换航速、微调航向以试探，它们总能不疾不徐地保持那个精准而诡异的距离，如同跗骨之蛆，又如冷眼旁观的阴影！”
李海浓眉紧锁，脸上那道蜈蚣蚣疤微微抽动：“他娘的！这帮龟孙子想干啥？吊死鬼似的跟着，又不打又不走！” 这种被无形锁链捆住的感觉，让他心头无名火起。
“正是如此！”卓谋重重点头，“末将也曾疑其为元狗新造之奇船，欲行尾随之计，待我疲惫再行突袭。然观其行止，全无元军水师惯有的跋扈试探与狼群战术。其行动…异常沉默，纪律森严得令人心悸！如同…如同在暗处掂量斤两的冷酷猎手。”
林默的眉头深深皱起，接口道：“卓将军所见，确非南洋常情。此地海盗，纵如‘鬼骨鲨’沙里飞之流，凶则凶矣，亦无此等沉得住气、且船型特异至斯者。元军新船，必有狰狞旗号标识，更不会如此避而不战…除非…” 他眼中闪过一丝商人特有的精明与警惕，“除非它们的目的，本就不在劫掠或首接冲突，而在…窥探与评估。南洋之大，水深深不可测，或有…我等尚未知晓的潜藏势力，在暗中盘踞。”
“林哨正所言极是。”卓谋深以为然，“如此诡异对峙，持续了整整三日！无论白日风平浪静，抑或暗夜波涛汹涌，那三艘黑帆船始终如影随形，不远不近地跟着。船上将士皆感压力如山，寝食难安。末将曾以旗语、号角尝试沟通，对方却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其冷漠，更甚礁石！”
“三日后，”卓谋的语气带着一丝后怕与庆幸，“我船队因淡水告罄，加之天边黑云压顶，风暴将至，被迫转向，寻一偏僻火山岛湾暂避风雨。那黑帆船队…竟也停了！依旧停在五里外海面上！任凭风浪渐起，船身起伏，却稳如海中磐石！待我等冒着风雨驶入婆罗洲西北海岸，寻得一处极隐蔽、入口被巨礁与湍急暗流封锁的岩穴，将残存船只尽数藏匿其中，并用海岸附近的藤蔓草木精心伪装之后……”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可思议，“再派快哨乘小舟冒险出湾探查时，那黑帆船队…竟如同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海天茫茫，再无其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