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门外黄土道上风刀子般割人。细米巷深处“西海商号”二楼那扇糊着厚粗麻纸的小窗后,罗帆额角渗出细密冷汗,神经桥接器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针持续穿刺灼刺着。
每一次微弱抽搐,都牵扯着“烛眼”卫星自冰冷轨道俯瞰下传回的刺目扫描画面——京郊南苑荒地上,倒伏饿殍新覆的薄土未干;宣镇城堞下,守卒空瘪胃袋与冻裂口唇的哀嚎如风钻脑;魏阉爪牙王世仁手下那几个灰耗子似的暗哨,影子正粘在商号门口巷子对面油腻汤饼铺子的阴影里,贪婪地吸溜着碗底残汤……
“……通州仓米虫侵蚀己近三成……”骨传导里枭眼的声音如寒铁淬冰。
“……城南新聚流民九百余,无施粥棚,掘土寻根……”
“……永平府急报:地冻三尺,春麦迟播……”
信息流在脑内爆沸!神经桥接器猛地抽紧嗡鸣!尖锐警报刺痛耳膜!罗帆眼前一黑,攥着案上一块冰凉“药石”(伪装的散热铝块)支撑身躯。视野角落“烛阴”猩红警告字样疯狂闪烁:【主体过载阈值超85%!强制剥离外部感知权重——!】
视网膜陡然蒙上一层失真的灰暗滤光层,鼻端弥漫的街市恶臭与松脂药草气息骤然被抽离大半。听觉仅剩模糊遥远的背景嗡鸣。他猛地甩头,试图驱逐掉那片被“烛眼”冰冷描绘、压于冰封黄土下无声腐烂的尸骸图景,视线却不由自主落到墙角一堆麻袋上——几个貌不惊人的粗麻袋堆在劈柴垛旁,袋口用草绳潦草系着,缝隙里渗出些许的泥土腥气。
麻袋鼓胀不起眼,其中内容却被视作“烛龙”最高机密之一。那是基地在南洲“基石”实验室中,利用卫星扫描及跨时空基因比对后,反复调试改良的初代耐寒作物——改良土豆块茎以及高产粗粮作物种子。其包装刻意浸染了泥土霉菌和粗糙麻线痕迹,伪装成远途运输压仓陈种。
“风险系数重新评估!”枭眼冰冷的声音强行切入罗帆痛苦的眩晕中,“王恭厂行动迫在眉睫!主体状态不稳!所有非必要介入推延!”
“推延?”罗帆唇齿间挤出无意义的音节。感知剥离了嗅觉,可脑中“烛眼”扫描过的城外冻土下孩童青紫的脸颊、浮肿的肚腹画面却愈发清晰!饥饿的蠕虫早己钻透“烛龙”精密计算的冰冷外壳!那麻袋里静伏的种子,是刺破这麻木深渊的芒刺!必须在爆炸发生前埋进这片土地!
他用力抹去额角冷汗,指节因紧握而发白。
几日后清晨,细米巷的雾带着浓重尿臊和劣煤残灰气味凝固不动。罗帆戴着个挡风毡帽,帽檐低压,推着辆吱嘎乱响、载着几个空藤筐的破独轮车挤出店门。王世仁留在巷口汤铺里两个负责监视的“闲汉”抬起浑浊的眼瞥了一下便低下,其中一人还吐了口带渣的浓痰,显然对这种收“垃圾”的粗活毫无兴趣。
车行城郊小南庄外一处荒僻废渠畔。渠底干涸龟裂的淤泥如同大地张开的口腔,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死寂气息。此处地势低洼背风,冻土略薄,沟壁堆积着去年秋涝沉积的些许烂泥淤土。几日后惊蛰冻土初消,这里将是一季苟活的最后指望。
渠壁下,蜷着个骨架高大的老汉张。他身上那件脏得分不出底色的破袄敞着怀,露出干瘪得能数清肋骨的胸膛,两手交搓着揣在袖管深处。他枯柴般粗糙漆黑的手指上布满冻疮裂开的狰狞血口,像被冰刃切割后凝固的暗痕。
身边一个裹着破麻片的半大孩子瑟缩着,露出的脚踝处浮肿得发亮,两只空洞的大眼茫然地望向来人方向,却对罗帆的存在毫无反应。老汉张曾是这片荒地上最好的篾匠,如今连编个筐换半升糙米的力气都没了。
“老丈……烦劳搭把手…搬几筐土填填这沟坎…”罗帆刻意粗着喉咙招呼,语调笨拙得如同初进城拉脚的乡巴佬,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老汉那双如同破陶片的手。
老汉张迟钝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窝浑浊不堪,费力地辨认着眼前陌生的毡帽。一丝空洞的警惕,旋即被深重的疲惫取代。他喉咙里发出一串含混的、如同破旧风箱抽气的呼噜声,艰难地撑着冻裂膝盖想起身。
罗帆没有等他动作,自己弯下腰去揭开车上藤筐顶的破草苫。筐里赫然是几个裹满湿泥、还带着新鲜根须的古怪块茎(改良土豆)!
每一块都被小心翼翼地保留了几分芽眼!他动作麻利,借着搬弄筐篓的掩护,一手探入自己怀中掏出半张早己备好、揉搓得如同废物的草纸团,迅速塞到老汉张下意识伸出的冰冷僵硬手中!草纸外层粘裹着厚厚油腻,内里却叠藏着巴掌大一块烤得焦黑、散发着奇异甜香的熟山药(基地伪装投放的诱导样本)!
紧贴着烤山药的纸面下,是用针尖刺破纸张透出的、极为浅淡却清晰易辨的几行粗体字:
“星月岛神薯·烤食救饥·一薯分十块·土埋三寸·芽眼朝上·百日可起·勿食生薯芽!”
老汉张冻僵的手指触到那团温热焦黑的东西,身体猛地一颤!纸上的字他根本不认得!但那陌生怪异的甜香气钻入鼻孔,如同最原始的魔咒,瞬间让胃袋爆发出撕裂般的低吼!他浑浊老眼深处,翻涌起惊惧、贪婪与饿鬼般的渴求!他下意识就想撕开油纸吞掉那一小块焦黑的东西!
“老丈!那是垫筐防震的土疙瘩!小心脏了手!快丢渠里去!”罗帆猛地提高了沙哑的嗓门,盖过了远处几不可闻的梆子声,同时双手做势猛地一掀藤筐!几个滚满泥污的小块茎咚咚滚落到干裂渠底淤泥之中!他笨拙地去抓拾,脚步踉跄踩在冻硬土块上,靴底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响。动作间,他身体极自然地挡住了远处可能的零星视线。
老汉张死死攥紧手里的油纸包,骨节捏得发白。那奇异的甜香几乎要烧熔他的理智!他猛地将纸团死死攥成一团塞进前襟最深处紧贴胸口的破洞里!浑浊的老眼掠过滚在泥里的块茎,恐惧与野草般的求生欲在那深潭中疯狂撕扯。
罗帆喘着粗气,装作费力地捡拾完渠底几个块茎,胡乱塞进另一个筐,推起独轮车吱吱呀呀离去。自始至终,他未曾再与老汉张对视一眼,仿佛一场微不足道的插曲。只有他自己知道,神经桥接器因高负荷屏蔽感知与精密计算“路障”而产生的剧痛,几乎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几日后,城隍庙后墙根下,碎砖烂瓦积成了污秽小山。一个佝偻得厉害的老木匠李,缩在一面塌了半边的破棚下,哆嗦着用一双满是冻疮裂口的枯手笨拙地摆弄着几件简陋工具。他面前木台上放着一个粗笨、原始人力驱动的传统汲水水车轮盘碎块,榫卯朽坏崩裂如同被虫蛀空的朽木牙齿,散发出一种绝望的腐烂气息。
突然,一个沾满泥污的旧布包噗通一声落入他蜷在膝前的破竹筐里!李木匠惊得浑身一哆嗦,浑浊老眼惊恐地向上翻动,只看到一张匆匆而过的陌生背影帽檐,消失在破败山墙的拐角处。
他颤抖着手打开泥污包裹——不是什么吃食!竟是三、西张厚实桑皮纸!纸上赫然用粗墨画着线条清晰之极的图样!一张图是副宽犁铧曲面,弧度怪异地流畅,甚至标注着几处模糊的加厚箭头!
另一张是一架结构大异、怪模怪样的木制水轮结构!竟用齿轮和连杆取代了原先粗笨的人力转动杆件!旁边歪歪扭扭注着几个鬼画符般的粗字:“鲁班师祖巧遗·改水省力秘图!”
这几张图,线条虽清晰无比,墨色却斑驳晕染,如同在旧纸篓里浸了污水又被仓促晾干——这正是罗帆连夜用基地分析后改进的农具结构图扫描放大,再精心“做旧”后的“古物”!
李木匠颤抖的手指抚过那清晰无比的曲线加厚标注,抚过那前所未闻的精巧轮盘。这张图于他,如同溺水者抓住一段飘来的朽木!他布满裂口的嘴唇无声开合着,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病态的火焰!
那是某种绝境中抓到救命稻草的癫狂希望!他再也顾不得寒冷,用枯柴般的手臂死死将那几张纸拥入怀中,身体蜷缩如同护崽母兽,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棚顶冻裂的冰凌被震动,簌簌落下几粒碎屑。
几日后,“西海”二楼临街窗缝中。罗帆疲惫地靠在冰凉的灰土墙上,手中却无意识捏着半截削去头尾、表皮呈现蜡质、己经微微萌芽的奇怪块茎。这是王世仁手下钉梢从南墙根烂菜地里捡到后、作为粗鄙异物丢给他看“笑话”的玩意儿。
那钉梢咧着牙花嗤笑:“罗东家!您卖这些乡下把式图就够怪了!怎么连泥沟里的耗子啃过的野薯头子也有人往您店里塞?”
罗帆脸上堆起海商初至北地、懵懂又无奈的笑容:“怕是哪个孩子饿疯了吧…见笑…见笑…” 心底深处却如闷雷滚过!那截块茎的形状特征赫然是基地改良土豆!边缘残留烤焦痕迹!发芽形态与实验室预期模型吻合度——93%!一丝微弱的寒意缠绕上他紧绷的神经。
那荒渠旁的老篾匠和南墙破棚下的老木匠,如孤火般的命运,正与这几颗种子的轨迹悄然交织。
窗外暮色如同浓重的铁锈,沉沉压上细米巷。梆子声遥遥响起。距离王恭厂爆炸倒计时的冰冷指针,正无声旋转。几颗在冻土之下、被绝望体温捂醒的“鬼薯”,正裹挟着帝国垂死前最后的血与尘,颤巍巍地,试图破开这铁幕般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