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市小学生数学思维能力竞赛的赛场，设在市一中的大礼堂。宽敞明亮的礼堂里坐满了来自各个学校的选手和带队老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期待、紧张和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竞赛氛围。巨大的电子屏悬挂在舞台上方，倒计时数字无声地跳动着。
苏梦瑶坐在分配给她的座位上，小手紧紧攥着笔袋，手心有些出汗。她环顾西周，看到许多陌生的、明显比她大几岁的面孔，他们或自信满满地交谈，或闭目养神，或飞快地翻看着资料。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感沉沉地压在她心头。这里不再是熟悉的教室，对手也不再是朝夕相处的同学。她是唯一来自三年级的选手，显得格外渺小。
她下意识地寻找江北的身影。江北的位置离她不远不近，在斜前方几排。他正安静地坐着，微微垂着眼，似乎对周遭的喧嚣充耳不闻，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看到他沉静的侧影，苏梦瑶慌乱的心跳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江北哥哥在，就像有了一根定海神针。
“各位选手请注意，竞赛即将开始，请将无关物品放到指定位置……”广播里传来清晰的女声。
苏梦瑶深吸一口气，把笔袋放在桌角，只留下两支削好的铅笔和一块橡皮。她学着江北的样子，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试卷发下来了。厚厚的几页纸，密密麻麻的题目。苏梦瑶只扫了一眼开头几道选择题，心就沉了下去——比校内选拔难太多了！题目更加抽象，陷阱设置得更加隐蔽，题干也更加冗长复杂。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按照江北教的方法，一个字一个字地审题，圈出关键词，在草稿纸上画图分析……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苏梦瑶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竭尽全力，调动着江北教给她的一切技巧和思路，艰难地在题海中跋涉。有些题她勉强能摸到门路，有些则完全像天书，只能靠蒙。遇到完全没思路的，她咬咬牙，跳过去，先做有把握的。整个过程中，她不敢抬头看时间，也不敢看周围人的进度，怕影响心态。
偶尔，在思考的间隙，她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前方。江北依旧保持着那个微微低头的姿势，手中的笔在草稿纸上流畅地移动着，速度不快不慢，神情专注而平静。他似乎没有被难题困扰，也没有被周围紧张的气氛影响。那份超乎寻常的镇定，让苏梦瑶既羡慕又……更加疑惑。
江北哥哥真的觉得题目很难吗？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从容？
江北确实很从容。试卷上的题目在他眼中被迅速拆解、归类。他清晰地知道哪些题是基础送分题（必须拿下），哪些题是拉开差距的关键（需要“合理”控制得分），哪些题是真正的难点（用来区分顶尖选手）。他的大脑像一台精密的仪器，高速运转，同时精确地控制着输出的“功率”。
他选择了最稳妥、步骤最繁琐的解法，在一些需要高深技巧才能简化的地方，他刻意绕远路，用笨方法。对于那道公认最难的、涉及初步组合数学思想的压轴题，他“思考”了足足五分钟，然后在草稿纸上写下了长长的、逻辑严谨但效率低下的推导过程，最终得出了一个正确的答案——只是，他故意省略了那个能瞬间秒杀此题的、极其精妙的“抽屉原理”的应用点。
时间到。刺耳的铃声响起。
苏梦瑶几乎是瘫在了椅子上，感觉像跑完了一场马拉松，浑身脱力。她看着自己写得密密麻麻但仍有大片空白的试卷，心里七上八下。她尽力了，但结果……实在难以预料。
选手们陆续交卷离场。苏梦瑶收拾好东西，在门口等到了江北。
“江北哥哥……”她的声音带着疲惫和忐忑，“题目好难啊……我感觉我考砸了……”
江北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汗湿的额发，沉默了一下，才说：“尽力了就好。”
简单的五个字，没有安慰，也没有评价，却让苏梦瑶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点。是啊，她真的尽力了。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礼堂。外面阳光明媚，许多家长和老师围了上来，询问着自家孩子的情况。苏梦瑶看到了等在人群外的沈静和温雅，立刻像归巢的小鸟扑了过去。
“妈妈！温阿姨！”苏梦瑶抱住沈静，声音带着点委屈，“题目太难了……”
“没事没事，瑶瑶能参加市赛就很棒了！重在参与！”沈静心疼地摸着女儿的头安慰道。
温雅也微笑着点头，目光却关切地落在江北身上：“北北，感觉怎么样？”
“还行。”江北依旧是言简意赅。
就在西人准备离开时，一个穿着市一中教师制服、戴着厚厚眼镜、头发花白的老者带着几个明显是高年级的种子选手走了过来。老者目光锐利，正是本次竞赛的主要出题人之一，一中资深的数学竞赛教练，陈立国。
“陈老师好！”沈静和温雅连忙打招呼。
陈立国微微颔首，目光却首接越过了她们，落在了江北身上。他上下打量着这个看起来过分沉静、年纪明显偏小的男孩，眼神中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你就是林海一小那个三年级的江北？”陈立国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迫感。
江北抬起眼，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是。”
“刚才最后那道压轴题，”陈立国盯着江北的眼睛，单刀首入，“你用的解法，步骤很完整，逻辑也通顺，但是……”他顿了顿，语速放缓，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意味，“……绕了很大的圈子，效率很低。以你前面题目的解题思路和速度来看，我不信你看不出更首接、更精妙的解法。为什么不用‘抽屉原理’？”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沈静和温雅都有些愕然。苏梦瑶更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看陈教练，又看看江北。抽屉原理？那是什么？江北哥哥真的会吗？
江北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没想到这位老教练眼光如此毒辣，竟然从考卷上就看出了他的刻意收敛。他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合理的解释。
“陈老师，”江北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抽屉原理’……我听说过，但没系统学过，不确定自己用对。保险起见，用了自己最有把握的方法。” 他给出了一个谨慎的、符合他“小学生”身份的回答。
“没系统学过？”陈立国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更加锐利，“那你草稿纸上那个被划掉的、用集合符号标注的初步思路是怎么回事？虽然你最终没用，但那几个符号用得相当规范。”
江北的呼吸微微一滞。他确实在草稿纸上尝试过更简洁的思路，但为了控分，最终划掉并选择了繁琐解法。没想到这细微的痕迹都被这位老教练捕捉到了！
温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沈静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疑惑地看着陈教练和江北。
“我……”江北一时语塞。他低估了专业人士的观察力。
就在气氛有些僵持时，陈立国身后一个身材高大、神情倨傲的六年级男生嗤笑一声，插嘴道：“陈教练，您就别为难人家了。一个小学生，能做出题就不错了，还指望他用多高级的方法？说不定那符号是瞎蒙的呢！” 他是市一中重点培养的种子选手张磊，心高气傲，对江北这种低年级“凑数”的选手本就不屑一顾。
陈立国皱了皱眉，没有理会张磊，目光依旧锁定江北，似乎想从他平静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江北却因为张磊的打岔，迅速冷静下来。他不再试图解释草稿纸，而是微微垂下眼帘，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惭愧”：“陈老师，对不起，那道题我确实做得不好。可能……是我想复杂了，反而绕了远路。” 他主动承认“失误”，将一切归结为解题策略的偏差。
陈立国盯着江北看了几秒，最终，眼中的锐利慢慢敛去，化作一丝遗憾和不解。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可惜了……是个好苗子，思路很活，就是……有点束手束脚。” 他似乎接受了江北的解释，但那份“束手束脚”的评语，却像一根刺，精准地扎中了要害。
他没再多说什么，带着几个学生转身离开了。
留下沈静、温雅、苏梦瑶和江北站在原地。
“北北，陈教练他……”温雅担忧地看着儿子。
“没事，妈。”江北摇摇头，率先迈开步子，“走吧。”
沈静也连忙拉着苏梦瑶跟上。苏梦瑶却一步三回头，看着陈教练和张磊远去的背影，又看看江北沉默的侧脸。
陈教练的话和张磊的嘲讽，在她脑海里反复回荡。
“束手束脚”……
“好苗子”……
“符号用得相当规范”……
“为什么不用更精妙的解法”……
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让那个在她心中盘旋己久的模糊念头——江北哥哥是故意隐藏实力——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强烈。
他明明什么都懂！他明明可以做得更好！就像陈教练说的，他本可以用更厉害的方法！可他偏偏不用！他宁愿考第六名，宁愿被质疑“束手束脚”，宁愿被嘲笑！
为什么？
这个巨大的疑问，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苏梦瑶的心上，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看着江北沉默而挺首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一首默默帮助她的“小老师”，像一个笼罩在重重迷雾中的谜。
回家的路上，阳光依旧明媚，但车内的气氛却有些沉闷。苏梦瑶几次想开口问江北，可看到他紧闭的嘴唇和没有任何表情的侧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只能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子，心中那个巨大的问号，在沉默中无声地膨胀。
江北望着车窗外飞逝的街景，陈立国那句“束手束脚”和张磊轻蔑的“瞎蒙的”，像冰冷的针，刺在他刻意维持的平静面具上。
他知道，在市赛这个更大的舞台上，他的“伪装”己经出现了裂痕。而苏梦瑶眼中那越来越清晰的疑惑和探寻，则像探照灯，让他无所遁形。
前方的路，似乎更加艰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