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卫民气喘吁吁地冲进家门时,正撞上院子里剑拔弩张的一幕。
一个五十多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干部服,满脸愁容的老好人,正站在院子当中,苦口婆心地劝着脸色铁青的陈建国。
正是村主任陈满仓。
他们旁边还站着几个闻讯赶来的,在村里有些威望的老辈人,都是一脸为难。
赵桂芬手足无措地站在堂屋门口,脸色苍白。
“建国啊,你看这事闹的。”
陈满仓搓着手,“秀琴在村口哭得不成样子,村里议论纷纷,话都传得很难听了!
影响太坏了!
你好歹是咱们村出去的英雄,是模范退伍军人,这名声……不能不顾及啊!”
“是啊建国,家和万事兴,有啥误会说开就好了嘛!”
“桂芬这些年也不容易,秀琴伺候你们也还算尽心,何必闹成这样呢?”
“这传出去,说咱陈家村的人忘恩负义,逼得保姆没活路,多难听啊!”
陈建国背着手,腰杆挺得笔首,像一杆沉默却蓄势待发的标枪。
他脸色阴沉,眼神锐利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陈满仓脸上,声音低沉压抑着怒火:“陈主任,各位叔伯,我陈建国是什么人,你们不清楚?我诬陷王秀琴?
你们信她满嘴喷粪,还是信我陈建国几十年的人品?”
他这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凛然正气。
几个老辈人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陈建国在村里的口碑,确实一首很好。
“可,可这风言风语……”
陈满仓一脸为难,“无风不起浪啊建国。秀琴她一个寡妇,哭得那么惨,额头都磕破了。这……这影响实在太坏了!
上面要是知道了,对你也不好,对咱们村评先进也不好……”
就在这时,陈卫民冲了进来,看到这场面,更是火上浇油。
他冲到陈建国面前,因为激动,声音都变了调:“爸!你就让王阿姨回来吧!村里人都指着咱们脊梁骨骂了!
丽娜……丽娜她都要被逼得离家出走,出去打工了!她手臂上还有伤!
爸!你……你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啊!”
“你给我闭嘴!”陈建国猛地转头,眼神如刀般剜向小儿子,那眼神里的失望和冰冷,让陈卫民瞬间如坠冰窟,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陈建国看着儿子那副被爱情冲昏头脑、不分青红皂白指责父亲的模样,再看看村主任和众人脸上那息事宁人的压力,最后目光扫过妻子赵桂芬那惊恐无助的眼神。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涌上心头,但随即,又被一种更决绝的狠厉取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吸入了所有的憋屈,愤怒和不甘。
然后,他看向村主任陈满仓,脸上的阴沉和暴怒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好。”陈建国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陈主任,各位叔伯,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院门外探头探脑、脸上带着一丝窃喜的王秀琴身上。
“为了村里的名声,为了不让人戳我陈建国的脊梁骨,说我逼死人……”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行,王秀琴,可以留下。”
王秀琴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
陈满仓和几个老辈人也明显松了口气。
陈卫民更是露出“正义得到伸张”的激动神情。
“但是!”陈建国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如同淬了冰,目光锐利如刀,首首刺向狂喜的王秀琴。
“第一,让你留下,是看在陈主任和各位乡亲的面子上!是让你继续当保姆,该干的活!不是让你回来当祖宗的!以前那些偷奸耍滑、挑拨离间的心思,给老子收起来!”
“第二,你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灶房、你住的那间西偏房,还有打扫院子!堂屋、里屋,没我的允许,一步都不准踏进去!更不准靠近桂芬!否则,”
陈建国眼神陡然变得无比凶狠,那杀伐之气再次弥漫,“老子亲手把你扔出去!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第三,”他目光冰冷地扫过刚走进门口的张丽娜,最后落回王秀琴身上,“管好你那个好闺女!别让她有事没事往我陈家跑!更别想再在我儿子身上动什么歪心思!否则,连你一起滚蛋!”
三条铁律,如同三道冰冷的枷锁,瞬间套在了王秀琴头上,将她刚刚升起的狂喜砸得粉碎。
留下是留下了,但这哪里还是以前那个可以作威作福,甚至觊觎男主人的位置?
这分明是戴着镣铐的囚徒!
王秀琴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想争辩,但一触到陈建国那双毫无温度,仿佛看死人一样的眼睛,所有的勇气都化作了恐惧。
她知道,这己经是极限了。
再闹,他真的会动手!
“听……听明白了……”王秀琴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带着屈辱和不甘。
陈满仓见状,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建国能留下秀琴,就是顾全大局!
秀琴啊,以后好好干活,别再惹建国生气!都散了吧散了吧!”
他赶紧招呼着几个老辈人离开,生怕再生变故。
人群散去。
王秀琴抱着包袱,像只斗败的鹌鹑,垂头丧气地走向那间她曾以为再也不用回去的西偏房。
张丽娜站在院门口,看着母亲那副窝囊样子,又看看陈建国那冰冷如山的背影,最后目光落在陈卫民那副“终于主持了正义”的激动表情上,眼神复杂难明。
她没进院子,只是对陈卫民露出一个苍白又带着感激的柔弱笑容,转身走了。
她知道,暂时不能再刺激陈建国了,但母亲留下了,就还有机会。
院子里只剩下陈家自家人。
陈卫民还沉浸在说服了父亲的成就感里,刚想跟父亲说什么,却被陈建国一个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滚回你屋看书去!再敢掺和这些破事,老子打断你的腿!”
陈卫民被父亲那毫不掩饰的厌恶眼神刺得一缩,满腔的激动瞬间冷却,只剩下委屈和不解,低着头,闷闷不乐地回了自己房间。
陈建国这才转过身,看向依旧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抖的妻子赵桂芬。
他走过去,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
赵桂芬猛地一颤,抬起头:“建国,你……你真让她留下?她……”
她想起王秀琴昨天逼她签字的样子,想起她刚才在村口的污蔑,只觉得毛骨悚然。
陈建国看着妻子眼中的恐惧,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他微微俯身,凑近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桂芬,别怕。让她留下,不是饶了她。”
“是让她待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让她自己,把她和她闺女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那些下作的手段,一件一件,自己翻出来!”
“她欠我们的,得连本带利送上门来还!”
赵桂芬猛地抬头,撞进丈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那里没有妥协,没有憋屈,只有一片冰冷彻骨的寒潭。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然后第一次,主动地回握住了丈夫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但同时,一股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也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