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蹲在门槛上,蝉鸣声在头顶炸成一团乱麻。通知书边缘被我捏出细密的褶皱,像极了娘额头上那些怎么熨都熨不平的纹路。
"妮子,别蹲那儿挡路。"三叔公扛着锄头从院子经过,木鞋底碾过晒得发烫的青石板,扬起一阵带着尘土味的风。我慌忙往旁边挪了挪,后颈贴着墙根的阴凉,却还是被他扫过来的眼神刺得发疼。
爹是上个月走的。肝癌晚期,医生说拖了太久。下葬那天二婶抹着眼泪说:"老三家也不容易,这治病钱怕是打水漂了。"话里话外的意思,村里人都听得懂。现在家里就剩娘和我,还有三间漏雨的土坯房。
"要不...别念了?"娘在灶前烧火,火光把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我盯着她被柴火熏得黢黑的指甲,喉咙发紧。通知书上"学费8600元"的数字在眼前晃,这是爹走前借遍全村才凑齐的数目。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存折去镇上银行。存折是用爹的名字开的,密码是我的生日。柜台玻璃映出我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还沾着昨天上山打猪草蹭的泥。
"密码错误。"柜员第三次把存折推出来,语气不耐烦。我攥着存折的手开始发抖,反复核对那串烂熟于心的数字。突然想起上周二婶来家里,说要帮娘算算医药费,会不会是那时...
"同志,再试试这个。"我报出娘的生日。机器发出"滴"的一声,存折里的余额赫然显示38.6元。头顶的风扇吱呀作响,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回到村里时,日头正毒。村口老槐树下聚着些纳凉的婶子,见我过来突然都闭上了嘴。张寡妇嗑着瓜子,指甲盖染得血红:"哎哟,大学生回来啦?"她旁边的王婶跟着笑:"听说学费都凑不齐呢。"
我低着头往家走,裤脚被路边的狗尾巴草勾住。路过三叔公家时,听见他在院里训儿子:"供你读书容易吗?看看老三家那丫头,念那么多书有啥用?"
夜里下了场暴雨,我和娘缩在东倒西歪的土坯房里。雨水顺着房梁往下淌,娘用盆接着,嘴里念叨着:"等天亮,去找你三伯说说情。"我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闪电把云层劈成狰狞的形状。
第二天一早,我跟着娘去三叔公家。三婶正在喂鸡,见我们进来,把米盆重重一放:"又是借钱?"娘搓着衣角,嗫嚅着说想还一缓之前的借款。三叔公从屋里踱出来,吧嗒着旱烟:"不是三叔不帮你,你看看这一大家子开销..."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三叔公常摸着我的头说:"妮子以后肯定有出息。"现在他吐出的烟圈在我眼前缭绕,呛得我眼眶发酸。临走时,三婶塞给娘一把青菜:"拿着吧,总不能空手回去。"那把青菜蔫头耷脑的,像极了此刻的我们。
村里的流言像野草般疯长。有人说我在镇上傍了大款,有人说我爹娘的病都是因为我克的。连平时最和善的李叔,见了我也躲躲闪闪。
那天傍晚,我在河边洗衣服。夕阳把河水染成血色,远处传来收麦的吆喝声。突然听见岸上有人说话,是二婶和张寡妇。
"听说老三临走前把存折交给她了?"二婶压低声音。
"谁知道呢,指不定早就被她败光了。"张寡妇嗤笑,"这种没爹没娘的丫头,能有什么出息?"
河水漫过我的脚踝,凉意顺着小腿往上爬。我攥着棒槌的手青筋暴起,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那些平日里和善的面孔,此刻都变得陌生而狰狞。
正当我失魂落魄往家走时,迎面撞上同村的陈默。他背着书包,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陈默比我大两岁,在县城打工,听说在工地搬砖。
"妮子,听说你..."他欲言又止,喉结上下滚动。我别过头,不想让他看见我通红的眼眶。可他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信封,塞到我手里:"拿着,先应个急。"
我愣住了。信封沉甸甸的,还带着体温。陈默挠挠头:"别多想,就当是...同学一场。"说完转身就跑,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温暖的光。
那天晚上,我数着信封里的钱,整整八千块。娘在一旁抹眼泪:"陈家那孩子,真是..."话没说完,院子里突然传来吵嚷声。
二婶带着几个亲戚闯了进来,手里举着张借条:"现在就还钱!我们家也不是慈善机构!"娘急得首跺脚:"再宽限几天,求求你们了..."
"宽限?等你们跑了找谁去?"二婶扫视一圈家徒西壁的屋子,目光落在我手里的信封上,"哟,这是什么?傍上大款了?"
我死死护着信封,指甲在纸面上划出深深的痕。陈默的脸在脑海中浮现,他奔跑时扬起的衣角,还有那句"同学一场"。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们?
"我明天就去县城打工。"我突然开口,声音冷得自己都陌生。娘猛地抬头,二婶们也愣住了。我把信封塞给娘:"这个还账,剩下的留着。"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简单的行李离开村子。陈默在村口等我,手里提着一袋馒头:"路上吃。"他眼睛熬得通红,显然一夜没睡。
"等我攒够钱,就回来。"我望着远处的山峦,喉咙发紧。陈默点点头,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保重。"
县城的电子厂流水线日夜轰鸣。我和十几个女工挤在狭小的宿舍里,指甲缝里永远洗不净机油的味道。休息时,我常想起陈默塞给我的那八千块,还有他在夕阳下奔跑的身影。
三个月后的傍晚,我收到娘的信。她说二婶们知道我去打工后,再也没来催过债。三叔公托人送来半袋米,说是看在亲戚的份上。信的末尾,娘写:"妮子,别太拼,身体要紧。"
我把信叠好,塞进行李箱最底层。窗外的霓虹灯闪烁,照在我刚发的工资单上。扣除房租和生活费,还剩三千二百块。离学费还差一大截,但我知道,只要坚持,总会有希望。
又过了半年,我终于攒够了学费。回村那天,正是麦收时节。金黄的麦浪里,我远远看见陈默的身影。他瘦了,皮肤晒得黝黑,却笑得格外灿烂。
"欢迎回家,大学生。"他擦着汗,递来一瓶冰镇汽水。我拧开瓶盖,气泡咕嘟咕嘟往上冒,像极了心里那些快要溢出来的感动。
村口的老槐树下,婶子们见我回来,纷纷围上来。张寡妇笑得一脸谄媚:"哟,这不是大学生嘛!"二婶也堆起笑:"妮子出息了,以后可得多帮衬帮衬村里。"
我望着她们虚伪的笑脸,突然觉得释然。那些曾经的刁难与嘲讽,终究成了我向前的动力。而真正温暖的,是像陈默这样默默支持我的人。
那天晚上,我和陈默坐在河边。月光洒在水面上,碎成粼粼的银片。他说他攒了些钱,打算开个小卖部。"等你毕业了,来当老板娘?"他红着脸,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捡起颗石子扔进河里,溅起一圈圈涟漪。远处的村庄灯火点点,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这一刻,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都烟消云散。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但只要心怀希望,就一定能走出属于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