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自家院门口剥蒜，指甲缝里嵌满紫皮蒜的辛辣汁液。隔壁刘婶踩着塑料拖鞋啪嗒啪嗒过来，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传单：“老李家闺女考上清华，摆了六十桌流水席，听说收礼收了小二十万！”
蒜瓣“咚”地掉进搪瓷盆，溅起的汁水蹦到我鼻尖。上个月儿子补课费、房贷、母亲的降压药费像三座大山，压得我夜里数天花板到凌晨三点。“刘婶，要不您也给我家娃念叨念叨，说不定念叨念叨就考上哈佛了？”
正贫嘴呢，院角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我扒着墙头一瞧，自家男人张建国骑辆二八自行车，后座捆着的煤气罐歪成比萨斜塔，车把上还挂着串晃悠的韭菜，活像某种诡异的乡村行为艺术。
“媳妇快救命！”他两条腿蹬得像风火轮，自行车却在原地画圈，“这破车链子又掉了！”我抄起门后的钳子冲过去，钳子刚碰到车链，建国突然哎哟一声——韭菜叶子戳进他鼻孔，眼泪汪汪像只受气的老黄牛。
“您这是去菜市场进货还是打劫？”我把煤气罐卸下来，瞥见他裤腿上沾着的泥巴，“后山挖野菜摔的？”建国抹了把脸，鼻尖还沾着草屑：“别提了，遇见王婶家的大鹅，追着我跑了二里地！”
厨房飘来焦糊味，我冲进屋，砂锅里的玉米粥咕嘟冒泡，表面结了层黑炭似的痂。建国从背后掏出个油纸包：“镇上新开的烧饼铺子，给你留的梅干菜口味。”他笑得露出豁了颗牙的牙龈，我却注意到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在夕阳里刺得眼睛生疼。
半夜被手机震醒，家族群里跳出几十条消息。点开一看，表弟晒出新买的奔驰车，配文“人到中年，不就图个面子”。建国翻了个身，胳膊压得我喘不过气，呼噜声震得窗户首颤。我把手机倒扣在枕头下，突然想起上个月他偷偷去工地搬砖，回家时肩膀磨得血肉模糊，却硬说自己是“体验生活”。
转天赶集，我攥着皱巴巴的二十块钱在菜摊前犹豫。卖菜的大爷突然说：“大妹子，你家建国昨天帮我收摊，这把青菜送你了！”青菜叶子上还沾着晨露，我捏着菜根发愣。记忆里那个总把工资卡拍我桌上，说“媳妇随便花”的男人，什么时候学会了精打细算？
正想着，远处传来“哐哐”的锣声。建国不知从哪搞来件褪色的红绸衣，腰上绑着根草绳，在人群里扭秧歌。他脑袋上歪戴着顶草帽，胡子上还沾着早饭的豆浆渍，却舞得比年轻人还起劲儿。围观的老太太们笑得前仰后合，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个五块钱红包。
“看见没？这叫才艺变现！”他擦着汗跑过来，额头上的汗珠滴在红绸衣上晕开深色的印子，“晚上给你加个菜，醋溜土豆丝！”我白他一眼，却偷偷把五块钱塞进他裤兜——那里面还躺着几枚皱巴巴的硬币，叮当作响像首寒酸的歌。
暴雨说来就来的那天，我在学校门口等儿子放学。远远看见建国披着化肥袋冲过来，裤腿卷到膝盖，皮鞋里倒出的水能养鱼。“怕你淋病！”他把化肥袋往我身上一裹，自己却被浇成落汤鸡。儿子从校门里跑出来，憋笑憋得肩膀首抖：“爸，您这造型能去拍《西游记》续集了。”
半夜儿子突然发烧，建国背起他就往卫生院跑。乡间小路泥泞不堪，我举着手电筒跟在后面，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我们结婚那天，他也是这样背着我跨过门槛。卫生院的白炽灯下，他守在病床边打盹，手指还紧紧攥着缴费单。
日子就这么鸡飞狗跳地过着。建国不知从哪淘来台旧缝纫机，晚上帮村里人缝补衣裳。有次把王奶奶的花棉袄缝成了灯笼裙，赔了半袋玉米面；又帮李婶改裤子，结果把两条裤腿缝到了一起，被追着骂了三条街。可他依然乐此不疲，说这叫“民间艺术家的修行”。
那天整理旧箱子，翻出张泛黄的电影票根。1998年的露天电影院，建国为了占座和人挤破头，最后我们坐在拖拉机斗里看完了《泰坦尼克号》。他当时搂着我说：“以后咱也坐大船去看海。”窗外的月光洒在票根上，恍惚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又回来了。
村里突然来了投资商，说要开发旅游项目。建国被拉去当“民俗顾问”，每天穿着对襟小褂，戴着瓜皮帽，给游客表演纺线织布。有次外国游客要合影，他紧张得把纺车摇成了风火轮，结果视频在网上爆火，评论区说他是“东方最硬核手艺人”。
发工资那天，建国神神秘秘把我拉到后院。他从床底拖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钞票，最上面压着张皱巴巴的纸条：“给媳妇买金镯子专用。”我摸着纸条上晕开的汗渍，突然想起上个月他盯着金店橱窗的样子，像个馋嘴的孩子。
儿子高考前的深夜，我推开他房门，看见建国戴着老花镜，笨拙地帮他整理错题本。草稿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有的公式还写错了，但每道题旁边都画着歪歪扭扭的小星星。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父子俩并排的后脑勺上，白发与黑发交织，像幅温暖的画。
放榜那天，儿子考上了省内的重点大学。庆功宴上，建国喝得满脸通红，拉着村长的手絮叨：“我家祖坟冒青烟了！”转身又偷偷抹眼泪。酒过三巡，他突然扯着嗓子唱《月亮代表我的心》，跑调跑得能把屋顶掀翻，却唱得在场所有人红了眼眶。
人到中年，总以为钱能解决所有问题。可当建国把第一笔工资拍我桌上时，我看见他掌心的血泡；当儿子抱着录取通知书扑进我怀里时，我摸到他后背被汗水浸透的衬衫；当母亲颤巍巍把降压药分给邻居时，我听见她念叨“大家都不容易”。这些瞬间突然让我明白，原来比银行卡数字更珍贵的，是那些浸透汗水的笑容，是风雨里相依的背影，是在贫瘠日子里开出的花。
秋收时节，我和建国在地里掰玉米。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和我的影子叠在一起。他突然说：“等咱攒够钱，再去坐大船看海。”我把玉米棒子砸他背上：“就你这晕船的德行，到时候吐得比鱼还多！”他笑着追过来，金黄的玉米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极了我们那些吵吵闹闹却无比踏实的日子。
原来人到中年，除了钱，还有把粗茶淡饭过成诗的勇气，有握紧彼此不松开的手，有在琐碎生活里开出的花。这些，才是岁月最慷慨的馈赠。
